“我的母亲是汉人。”匈奴人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话。
九方缨更加不好意思,眼睛滴溜溜地转,却还是盯着白马。
匈奴人这下真是没辙了,示意她走上前来,“请看。”
“承让!”九方缨欢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即刻奔到马前,几乎是上下其手了起来,瞧瞧颅骨,又探探鼻息,看过牙齿又不忘再去捏捏胫骨。
匈奴人摇了摇头,真是个疯魔了似的少年人!但看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他也有一份莫名的骄傲,低声道:“这是我亲手所养。”
“当真?”九方缨惊喜地擡头,脸上神采奕奕,“当真是好马!鼻大,必能奔,但看其胫骨及腹下逆毛,恐怕不堪长途,并不能算千里马,略有遗憾。”
匈奴人惊奇万分,怔怔地看了她许久,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是……全被你说中了!不过,”他开怀一笑,“我又不担当驿丞,也不用她赶路,已经满足,哪有遗憾之说?”
九方缨情不自禁点头,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她与这个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相识已久,随随便便几句话,好像都能说到心坎里。
匈奴人看她又突然不说话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深深凝望着他,其中好像能映出他的影子。他不禁也怔忡了,想说话,舌头却好似打了结。
二人就这么呆愣愣地互望了许久。
“西域水果叻——香甜的葡萄叻——”忽然巷口传来了叫卖声,一下惊醒一双人。
“我……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你从马蹄下救我性命。”九方缨暗暗责备自己太过失态,竟然在大街上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了许久,“我……告辞了,多谢!”
她用力拱了拱手,还没等匈奴人说出话,她已经一低着头,转身仓皇地逃也似的奔远了。
匈奴人失神地站在原地,最终不解地摇摇头。方才在那些家丁面前,这少年倒是气势汹汹步步紧逼,现在这样,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害羞不已——突然之间,好像变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
“玉风,你说,这是他们汉人男子特有的习性么?”
匈奴人翻身上马,一边往家走一边不解地喃喃。
而且,那样娇小的人,那样温柔的眉眼,还真是越看越像是一个娇美的汉人女郎啊。
匈奴人还在回忆着,身下的白马打了个响鼻,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九方缨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栈,见薛林氏已经起身,谢过细君的照顾后便找来小二,三人张罗了些吃食,这才发现暴利长仍然长眠未醒,不由哭笑不得。
如今到了天子脚下,自家舅舅反而睡得香甜,叫九方缨心里很是放松了些。
但等到第二日出发前往皇宫时,她才发现,昨日的这些不过是假象——
“阿缨,这身衣着可好?”
“阿缨,或者你我弄得外形凄惨些,让陛下看着同情……”
“阿缨,进宫时当先跨哪只脚?”
“阿缨,我们……”
“舅舅!”九方缨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在暴利长胳膊上一掐,“您是大风大浪都见惯了的人,今日怎么突然成这样了?”
进宫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碧霄令九方缨心头极为舒畅——尽管暴利长的心情截然不同。
将薛林氏托付给了柳细君照顾,舅甥二人掐着时间牵马上路,但短短一路走来,暴利长的絮叨已经让九方缨头疼欲裂。
“可是,今日毕竟是要面圣,怎么不怕……”暴利长嘀咕,颤巍巍地往前迈了几步,又蓦地停住,哆嗦着连连摇头,转向九方缨赔笑,“阿缨,要不……咱明日再来?把这马再养一养……它精神气似乎还不够好,若是陛下……”
“舅舅。”
九方缨站定脚步,冷冷地看他。
“此处是章台街,往北沿冠后街可退回客栈。回客栈,收拾行李后你回敦煌服刑,我们回新野休养生息;去皇宫,可得富贵无极。身家性命在你一念之间,速做决断。”
眼前的道路宽敞明亮,暴利长呆呆地看了好久,重重叹了口气,抓紧缰绳继续前行。
“阿缨,你怎的这么不近人情……”他小声抱怨。
“我打小如此,舅舅又不是不知。”九方缨随口回道。
暴利长重重叹气,只好自我安慰地笑了笑,“也就只有马能让你哭笑一回了……和你爹一样,都是个痴人。九方氏是否自春秋时代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