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看宗凛神情怔怔,谢长安也不逗他,干脆地拿揉皱了的纸团吸掉他眼睫上的一点水珠,四下看看没有垃圾桶,正要重新塞回兜里,宗凛伸手将纸巾接过去了。
他的表情略有一点不自然,沙声道了声谢。
为了转移这家伙的注意力,谢长安指了指走廊尽头那道紧闭的房门:“对了,那儿你还没带我看过呢。”
这纯属没话找话,因为那道门落了一层薄灰,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使用了。不同于岛上其他地方,红房子内部反而没有被照顾得很精心,大概是因为岛主人生前也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吧。
跟着毫无异议的宗凛走向那道门时,谢长安想起了那个童话故事,凶残的蓝胡子娶了一位公主,对她百般呵宠,所有房间的钥匙也都由她看管,唯独有一个房间不能进。
结局嘛,公主当然还是进了那间房子,然后就看见了很多亡人的头颅,自己也没避免被砍的命运。
这叫什么,这叫钓鱼执法。
红房子这个名字,也充满童话气息嘛。而唯一一间还没参观过的落满灰尘的房间,听起来也蛮命运的……
谢长安天马行空地想着,然后宗凛走近,手按上把手,一拧,开了。
……就连锁都没上。
这显然和神秘相去甚远。谢长安跟着房子的主人走进去,发觉这是一间许久不用的书房,四面藏书,落了灰尘的大书桌和扶手椅,书架上随处放着胡乱写画的稿纸。
谢长安站在房间的窗前,那窗子也久久不用,宗凛推开它的时候自己也被灰尘呛了一下。
“抱歉。”他咳嗽两声,对旁边的人说,却看见对方在仔细地翻阅他的手稿。
谢长安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封皮上张扬的字迹写着“高一39班,宗凛”,这竟然是宗凛中学时的暑期作业。翻开封皮,里面的字迹逐渐从龙飞凤舞到潦草难以辨认,内容也从常规的数学推导变成晦涩难懂的各种字母图形。
宗凛注视着谢长安的神色,本想他只是好奇随便看看,但是,实际上谢长安相当专注。
怎么说呢,就好像他不但能看懂他那鬼画符一样的字迹,还能辨别出他的意思一样。
而这是他大学物理老师都做不到的事。顺便一提,他是加州理工的。
谢长安原先确实只是随便看看,欣赏欣赏那很久未见的字迹。毕竟,一个高中生的暑假作业是不可能瞅出什么花来的。
后来他看到宗凛开始做自己的研究,才认真看了两眼。宗凛不愧是被誉为天才的人,他的想法对于这个世界的基础研究水平而言相当超前,但对于曾在未来研究所任务失败重启二千二百次的谢长安来说,也没有什么新鲜感可言。
直到他看到某一页,这家伙在高一那个暑假随手写的一个公式,远没有他那些高见有科学性,但……却是他所感兴趣的。
“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谢长安捧着笔记本,指尖划过某一行,转过身来看着宗凛,却不防对方已经走到身边。
他一侧身,两人的膝盖不免磕碰到,宗凛退开一步,却砰地一下撞到了向内打开的窗户。
听声音就撞得很重,宗凛面上却神色如常,“嗯”了声低下头看那本笔记。
谢长安瞟了眼宗凛被撞到的侧腰,心知这一下绝对吃了亏。
“是我在写作业的时候……”宗凛定定神,看着那几行潦草字迹,他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先忍不住笑了笑,“你居然能认得。”
“啊,这不是很好认吗。”
谢长安想,怎么会怀疑自己认这个笔迹的能力呢,这么独特的草书可是他自创,不知何时被人偷师学去的。
谢长安为了证明自己认识,对着笔记本侃侃而谈,就宗凛高中时提出的创想进行丰富延伸。他所说的看似不可思议,却处处具有可行性;起初是论证为何不可能,却又在绝境处提出完全悖逆的理论,他的大胆连最前沿的学者都会咋舌,可偏偏又闪动着诱惑的灵光……
宗凛从不期待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在学术这条路上他太过孤独,因为他离经叛道什么都敢做,是导师最头疼的学生。若不是他发表的那篇论文为教授挣来脸面,恐怕早就被逐出师门。
即使是这样的他,也早就抛弃了高中时荒谬的设想。但那离奇不可能的设想,却在一个完全没有涉及过研究领域的人几句话后,在他脑中嗡然炸响。
不可能……是可能的?
他凝视着这个屡屡给他带来极强烈的情感冲击的人,他承认着自己的震撼,他曾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来帮助他的,但事实压根不是这样,谢长安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是他在帮助别人。
“谢哥。”宗凛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你那高考成绩,是假的吧?”
他就算其他科目都没去考,数学也一定会是满分。他懂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数字便是图形,图形便是数字,他们是天才,就算过程一个字都不写,也能一眼得出题目的答案。最难的高考卷在他们眼里像幼儿园填色那么简单,他们把解题当做放松玩耍而不是考试。
他懂这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并且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其实并不一定会是成功的人,他们的可能会潦倒,可能一败涂地,可能人品败坏,可能伤仲永。但一定,一定不可能高考失利。
“当然——是真的。”
谢长安已经拂去桌椅上的灰,兴致上来顺着宗凛的字迹往下写,头也不擡道。
宗凛抿唇,他脸上有不信的意味,不甘心地继续问:“那么,你考试时是生病了么?”
“没有啊,我好得很。”
宗凛便想不出缘由了,他的声音几乎执拗:“但你能看懂我写的那些……你全都能看懂。”
“是呀。”谢长安慵懒地写下最后一行,笔随意丢下,撑着头只是笑,“我很厉害嘛。”
宗凛看着他,忽而道:“所以你要来选秀。”
“答对了。”谢长安表扬地看着他,“就说你聪明吧,宗凛老师。”
“我明白了。”宗凛慢慢道,“我有一个想法,可以让你更快地实现目的。”
他站在书桌侧垂眸望着谢长安涂写的那些内容,陈述道:“就你刚刚说的和这些,可以在任何一家顶级期刊上发表,拿着它,足够你在那个充满偏见的圈子里获得一份教职。”
“哪有那么容易,这么离经叛道,又名不见经传——不,或者应该说是‘臭名昭著’。”谢长安弯弯眼笑起来。
他明明坐着,但从低处看人时也会给人一种自己在被俯瞰的错觉。若换做温翔宁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会因此而愠怒,但宗凛不会,这视线让他感到安定,宽容。
他常被人仰视而绝少被人俯瞰,常被人寄托厚望而绝少被人安慰,被人仰仗而无人指点,而谢长安不同,他既与他平等,又凌驾于他之上,而他只会觉得这样再好也不过了。
“若是和我一起呢?”宗凛似乎早就想好了,从容道,“这件事你交给我。”
他认真的啊……谢长安微愣,一方面觉得这个发展和他设想的有所不同,一方面又觉得,也许那也挺有趣的呢?
至于宗凛能不能做到,他倒是不怀疑。既是对宗凛的能力不怀疑,更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
“也许……也可以。”
不过,由宗凛带着他发论文,怎么听都感觉……
谢长安笑道:“这声老师没有白叫。”
宗凛轻咳一声。
谢长安还待再说点什么,无意间瞥了眼手表,便打住了。
这里的白天很长,日头丝毫没有偏斜的意思,因此看清时间不由吃惊。
“我该回去了——”他站起来道,“今天是休息日,我给助理打个电话。公司那边,需得关心一下。”
宗凛微微颔首。在他出门时,又提醒道:“如果外面遇到事情,和我说一声。”
这是划下保护圈的宣言,谢长安很是明白。虽然他不需要保护,但他仍然会为那些想保护的意图感到愉快。
“嗯,再见了。”他踩上自行车,擡手向他挥挥,又垂眸朝地上依依不舍的白色绒球球也挥挥,背影潇洒地融进了夕阳里。
“啊对了……”
宗凛拎起狗,看着谢长安消失在视线里,正要回屋时,那人居然又拐了个弯回来了。
谢长安车蹬得飞快,微喘着开口:“差点忘了,你腰撞那一下怎么样?”
其实隐隐作痛。“没事——”宗凛习惯性脱口而出。
“给我看看。”
谢长安强势惯了,更何况是在这张脸面前,一眼就看出对方言不由衷,他轻嗤一声,对着那张过于年轻的脸道:“宗凛老师,怎么在学生面前说谎呢?”
宗凛双颊可见地烫了起来,他垂眉道:“嗯。”
当那张桀骜的面孔露出少见的温驯,便和记忆中某些时候完全重叠起来,谢长安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很难再见到他的友人,也不能把眼前的他当成记忆中的他,但他总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的。
“你花园里的药材就很不错,药效比其他地方要高15%左右。”谢长安指指那几株不开花的紫草,“别不在意,跌打损伤也快也慢,你上点心就很简单,外敷一下就好。”
他重新踩上自行车,轻快调侃道:“年轻人火力旺,可千万别口服哦~”
宗凛微微出神,半晌极目望去,他消失的远处,渐渐燃起炊烟,那是选秀节目组给这座宁静岛带来的暂时的烟火气。
再不一会儿,红房子里也传来饭菜的香味。狗狗“汪”一声,从宗凛怀中挣脱,欢快觅食去了。
“老板!老板您可算来电话了老板~!”
电话一接通,听到谢长安声音的方瑞激动万分,声音有点哽咽,谢长安甚至听到了对方在诉苦间隙擤鼻涕的声音。
“咱公司全员,连新雇的保洁阿姨都在替您研究投票加反黑,可实在是搂不住了呀老板。”方瑞连哭带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全网对您禁红不禁黑一样——虽然咱们本来也没什么正面宣传点吧——可也禁不住这么造呀!以前他们只是嘴您实力不行,现在各种虚假黑料满天飞,我们没钱压不了热度,还有那些选秀的小艺人粉丝也都敢踩您一脚!呸,就他们那整容脸也配!”
几日不见,方瑞这单口相声倒是越发娴熟了,谢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电话装了自动过滤系统,凡是敏感的关键词全都自动哔掉,但单从语调也能听出这处境是有多糟糕。
因太高频次出现关键词,电话系统直接提出了警告。谢长安果断打断方瑞:“你再说,我就要再拿出五十万交罚款了。”
方瑞立刻闭嘴,数秒后,终于冷静了些,换成恭敬声调:“那您问,我答?”
谢长安随口问:“最近有资源找我吗?”他顿了顿,补充道,“不限于gg,影视,音乐,跨界的合作,我都可以。”
那边一时静默,半晌方瑞才低落答道:“没有,老板。怪我能力不足,没法帮到您——”
有时候他都后悔当初没劝一下陈玉萍留下,她能力再普,至少在圈里这么多年,人脉还是有的。也后悔自己不上进,当助理就真只做助理的活,半点没学着。
但想到陈玉萍在账上做手脚这事,又觉得庆幸——幸而她走了,不然等雷爆出来,还不知道有多可怕呢?
“这怎么怪你?”谢长安奇道,“你是谁呀?你是我助理又不是我经纪人。行了,现在公司账面上还剩多少钱?”
他那一点都不安慰人的声调神奇的很有安慰人的效果,方瑞一噎,还真不那么沮丧了,回头和还没下班的财务问了声。
“老板,账上还有二十五万。”话出口,方瑞一阵冷汗,这个数字,他们就快要开天窗了。
谢长安想了想道:“我那套房子先帮我挂出去。”
“您还是别动这套房子……”常帮谢长安办各种手续,方瑞很清楚,谢长安没有家底,他几年来挣得多花的更多,陈玉萍每年耗费巨额资金在公关上,到头来全都打水漂;他自己也败,常投资些看不见钱的项目。这套市区老破小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卖了这套房子,那真是毫无依仗了。
别的不说,他方瑞因为是本地人,还有自己的房子呢。谢长安一个顶流,到头来没自己的助理有钱,说出去有人信么?
“别担心,困难只是暂时的。”谢长安轻笑道,“明晚,第一期开播……”
“哦对对。”方瑞立时如临大敌,但又不敢乱说话。他估摸着老板应该是在F班吧,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淘汰。这次投票还不像以往,整改了,不能花钱投也不能买号,实名认证一个身份证一票,就说这离谱不离谱!像他们老板这种纯靠流量,粉丝还不靠谱的,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