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安冉拧着眉,拿起桌案上的汤匙,在陆卿婵的身边落座。
当安冉舀起一勺鱼羹喂过来时,陆卿婵下意识地就张开嘴吃了下去,片刻后她连声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陆卿婵擡手就要接过汤匙,安冉却按住了她的手。
“别强撑着,你握缰绳的法子不对,昨夜过来时手都是肿的。”安冉挑眉说道,“手若是疼的话,待会儿让医官再取些药膏过来。”
陆卿婵看了看手心,上面的红痕已经很淡,但还是有些浅浅的印子。
跟手掌上的肿痕相比,还是手臂上的痛楚更为难耐。
整个胳膊都酸疼得厉害,像是打了三天的马球似的,小臂更是疼得快要断掉。
昨天痛意还没这样明显,一夜过后突然变得极为严重。
擡起手臂的刹那,陆卿婵忍不住地“嘶”了一声。
她点了点头,说道:“好。”
陆卿婵乖乖地坐好,任由安冉喂她用午膳。
安冉微愣了一瞬,没有想到陆卿婵会如此乖巧,也没有想到她对被喂饭这件事如此娴熟。
陆卿婵也不想如此,可她被绑架挟持到弘农的这一路,都是周氏喂她吃饭的,他们连根筷子都不肯给她,像是生怕她这歹毒女子会以之为武器做出些什么。
用完膳后,医官过来看了看陆卿婵的手臂,又送来一只新的瓷瓶。
安冉常年在军中,很熟悉按揉的法子。
她打开瓷瓶后便撸起了陆卿婵的衣袖,很娴熟地帮陆卿婵涂抹按摩起来。
安冉的指间带着茧子,手也很有力,三下两下便为她上好了药。
酸痛感强烈,陆卿婵忍不住地低哼出声,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
她的脸转了过去,贝齿咬着唇,白皙的脖颈裸/露出来,宛若引颈受戮的天鹅。
柳乂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缓步走入,低声说道:“我来吧。”
陆卿婵眸里含着泪,懵然地看向他,那眼神像极了蓝膜未褪的幼猫。
安冉行礼告退,将位子让了出来:“是,使君。”
柳乂用手抚了抚陆卿婵的脸颊与眼尾,将她的泪水擦净,轻声问道:“身上还难受吗?”
他面容沉静,轻轻地继续按揉着她的手臂。
陆卿婵的脸颊却倏然变得潮红,连耳尖都如红玉般染上绯色。
柳乂还不如不问。
她微微侧过身子,错开他的视线,软声说道:“不难受了。”
柳乂垂眸,轻轻地挽起陆卿婵的衣袖。
他按揉的法子比安冉更高妙,力道也不重,但酸涩的痛意就是在不断地消减,没多时陆卿婵就觉得舒服很多。
外间的雨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着,冷飕飕的风吹进了居室中。
柳乂没有先去拉下窗子的卷帘,而是先将外衣脱下,披在了陆卿婵的身上。
淡淡的冷香如若深冬时节的梅花,带着冰雪般的冷冽之气。
她吸了吸鼻子,擡眸看向柳乂。
他歉然地说道:“昨天我太冲动了。”
柳乂放低姿态,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怜意地抚了抚她垂落的乌发。
他是温柔的,可在某些时候也是严苛的。
想到柳乂当时愠怒的神情,陆卿婵的心中还带着些惧意,那是晚辈面对长辈时的天然恐惧。
她没有接受过母亲的关怀,父亲也是失职的,更没和叔伯们打过交道。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兄长般的爱重,会有别样的另一面。
此刻柳乂提起来,陆卿婵真想掩住他的唇,让他彻底忘了这件事。
但看向他认真的容颜时,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没事。”陆卿婵想要装作不在意地说道,话音里还是流露出丝缕的小脾气。
柳乂神情微动,轻声错开了话题:“张逢的事……抱歉。”
“此事是我这边出了疏漏。”他缓声说道,“没有觉察到他已然转了心迹,让你遭了无妄之灾,实在抱歉。”
“没事。”陆卿婵垂下眸子,“我也没有意识到。”
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张逢从来都是长公主的亲信,他们是相知相得的君臣。
无论主谋者是谁,他们会做出这种事都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她才是那个外人。
至于郑遥知,更是不幸入局的倒霉人,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因为赵崇的事,郑遥知一直很不喜陆卿婵,陆卿婵也不是很喜欢她。
可陆卿婵也没想到,在昨夜那样危机的时候,竟然会是郑遥知救了她……
她还未开口,柳乂便似窥透她心中所想一样,低声说道:“那位帮了你的郑姑娘,我已令人送去晋阳。”
陆卿婵长舒了一口气,她轻声说道:“谢谢你,容与。”
这话说的,跟他是个陌生人一样。
柳乂将陆卿婵从软榻上抱起,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要跟我说谢谢,阿婵。”他呢喃地说道,“可以吗?”
前半句还带着些命令的口吻,后半句就过分的温柔了。
像是不管陆卿婵提出什么要求,说出什么话,柳乂全都会应允一样。
几日来的慌乱与紧张在听到他这话以后,都化作乌有了。
陆卿婵微微起身,手臂也攀上柳乂的脖颈。
她尖尖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默不作声地回抱了他许久。
当柳乂觉得陆卿婵可能不太想说话的时候,她的唇间溢出一声细细的“好”。
她好像有点难过,又好像有点茫然。
尽管十来岁时就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但陆卿婵的世界始终是单纯的,她很懂人情世故,也很懂来往交涉,可她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亲近人的叛离与倒戈。
因为没人好好地善待过她,那些人再怎样伤害她,也都不会让她真正难过。
长公主和张逢却是不一样的。
他们好好地对待过陆卿婵,将破碎的她重新拼凑了起来。
在他自己都在伤害她的时候,他们在保护她。
平心而论,长公主和张逢都是不错的人。
长公主嘴上不饶人,却总是对陆卿婵心软,明明早都可以将人缚在身边,但因陆卿婵不情愿,一直没有真的做出什么。
张逢更是两朝名臣,虽然深受信重,人却总是很和蔼,对陆卿婵更是像待亲侄女一样。
她没怎么体察过温暖,心地又纯善天真。
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要回报十分。
这没什么,陆卿婵是很好的孩子,可柳乂自己也清楚这是极有可能带来隐患的。
但这又何妨呢?
他又不是护不住。
然而疏漏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柳乂一想到那日接到传信时的情景,便觉得有克制不住的恶欲在叩击理智的边限。
政客间的争斗打得再激烈也是无碍的,但牵扯到不相干的人,总归是让人愠怒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曾经那样信任他们的人。
掌军政多年,柳乂做过太多残酷冷血的事,但那是为大局为黎民。
再想到之前助推长公主的事,他只觉得心底作呕。
权欲是会吞噬人心的,是会将人异化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的。
从前风光无限的时候,长公主决计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事。
这半年多来长公主跟太后争斗,被剥夺大权,被囚于宫闱,早不知怀了多少深恨在心头。
她已经不是那个自诩高贵清正的公主,她现今就是个再醇熟不过的政客,跟乱世里的诸位枭雄也没什么分别。
此事的确是他太自负造成的疏漏。
柳乂心怀歉意,却听见陆卿婵倏然说道:“我是不是带来了很多麻烦?”
她的头依然垂着,细弱的吐息落在他的颈侧,像是一枚轻飘飘的吻。
“没有。”柳乂揽着她说道,“阿婵不要再这样想了,好吗?”
他低声说道:“先前若是没有你,在我病重谣言传出、兄长昏迷的时候,河东早就乱了。”
柳乂认真地说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麻烦?”
他让陆卿婵擡起头,郑重地看向她。
“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软肋……”陆卿婵垂着眸子,声音有些低弱,“总有人想拿我来威胁你……”
柳乂轻声说道:“但这不是你的错,是想伤害你的人的错,更是我自己的错。”
“我不施仁义,方才树敌无数。”他低声说道,“我自负傲慢,方才忽视危机。”
这样的道理,不该由他来讲予陆卿婵的。
然而的确是当年的柳乂将陆卿婵养成了现今的模样。
她是他一手浇灌、栽培出来的花,是他让她成为了端庄的姑娘、贤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