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宁担心朱娅,一时间,脸上满是焦急、后悔、自责等情绪。
但在某个时刻,她余光扫见罗赛正用一种晦暗不明但极具压迫性的眼神盯着她。她心中一紧,突然便像是被人用一根又细又长的针从头顶直直插了下来,在短时间内,除去眼前的这个人,再无法思考其它的人或事。
“罗赛,”过了不知多久,她鼓起勇气,小声道:“你别这样看我。”
罗赛嗯了一声,表情却不变,只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
“你说。”
“和应加明有关...”
丛宁刚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罗赛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若说方才他还是一只稍显困顿的凶兽,那在听到和这人有关的消息的一瞬间,他便抖擞起精神,进入了危险的攻击状态。
“继续说。”罗赛目光紧盯着她。
丛宁在心里将那些话过了一遍又一遍,方才说道:“应加明来自无望之地,是作为意识体存在的怪物,他很厉害,但不是真的不会死。”
罗赛沉声道:“我杀了他很多次。”
这句话并不夸张,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罗赛无数次在战争中遇见应加明,一次又一次将他斩杀,但在不久后,又会见到活着的他。
这只最为强大的魅像是阴魂不散的鬼,让罗赛耐心渐失,逐渐变得暴躁的同时,对处在怀特城的家人也愈发担忧。
作为魅族领袖,应加明同那些残忍嗜血的怪物有着很大的区别。
去年春天,怪物降临人类世界开始大杀四方,身处疗养院的伊莎·艾琳却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不仅如此,因着她的缘故,她所在楼层的病人也都顺利活了下来。
这并非是艾琳被幸运之神眷顾,而是她曾经的学生应加明对她的照拂。
这只披着人皮的魅显然对艾琳具有某种微妙的感情,但同时,他也是一只报复心极强的怪物,他始终记得是罗赛杀了自己,并且从未停止过对罗赛的报复。
因着这层缘故,身处怀特城的党梵、朱莉嬷嬷,甚至是躺在病床上的罗恩仍旧时刻处在他的威胁中。
“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杀死它。”罗赛神色冷然,话语直接到不含半点犹疑。
现如今,他和应加明早已是你死我活的状态,应加明想杀他,他也想彻底弄死这只阴魂不散的怪物。
丛宁目光认真,点头说:“有。”
罗赛安静地等待她开口。
在曾经的丛宁眼中,人和怪物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如今,她也有了明显的偏私。
“魅是作为意识体存在的怪物,对于这个族群而言,一千只魅和一只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想要彻底杀死应加明,就必须让这个族群整体走向灭亡。”
罗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魅擅于躲避隐藏,操控别的种族的怪物为它们所用,要想让这个族群整体走向灭亡,并非易事。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你们不可避免地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以及心血。但好在和其它残忍嗜血的怪物相比,魅无法繁衍。”
作为无望之地的边界,没有人比丛宁更了解这些非人的怪物。
她低垂了眼睛,盯着罗赛腰间被她抓皱的衣服,缓声说道:“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可以替你解决在无望之地的魅。”
罗赛很久没有回答,他似乎在思考,又或是只是一味沉默,什么都没想。
而等他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已经平静到听不出哪怕一点情绪。
“你要回去?”
“嗯。”
“我和你一起。”
罗赛不会忘记柏安日记中提及的,跟随丛芸进入无望之地,最终却折戟沉沙的大部队。
因此在丛宁提出需要铲除无望之地的魅时,他下意识生出许多的警惕。
丛宁说:“我自己回——”
话没说完,手腕一阵不适,却是被人紧紧拽住,以至于生出紧密的疼痛感。
罗赛没说话,紧绷着一张脸,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丛宁被他盯着,浓密纤长的眼睫眨了眨,轻声宽慰道:“罗赛,我不会有事的。”
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在担心我去了就不会回来吗?”
“那你会吗?”
“我会。”丛宁点头,说:“我肯定会回来的。我也没其它地方去了。”
丛宁觉得罗赛的气场在方才一瞬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他身上,她隐隐察觉到冷厉、严酷...甚至是带着死亡的气息。
“如果一定要回去,我和你一起。”他态度坚决。
“但你走不开。”丛宁有自己的考量,“如果我们都离开,党姨和朱莉嬷嬷她们会很危险。”
“魅是意识体,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同一型号的机器人,共享着同一个意识。所以当我对留在无望之地的魅动手时,身处人类世界的应加明会立刻感知到。但他没有办法回到无望之地阻止我,所以他会被我激怒,以至于做出很多疯狂的事。”
“他会不顾一切地报复我们,”丛宁表情严肃起来,看向罗赛,说:“到时候不仅是党姨和朱莉嬷嬷,即便是家中的佣人,警卫兵也会成为他报复的对象。”
“为避免无谓的伤亡,我们需要将她们解散,让这里成为一座空楼,然后集中所有的力量保护党姨她们。”
“你要留在这里。”丛宁说着,抓过罗赛的手,想让他认同自己的提议。
罗赛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着。
丛宁任由他看着,她的态度十分坚决,想对自己闯出的祸作出一点弥补。
对于如今恢复完整记忆的她而言,进出无望之地已是易如反掌,但做出这个决定,会让本就无辜的党姨、朱莉嬷嬷等人陷入更深的危险中。
而这是她没有自作主张的主要原因。
“什么时候走?”罗赛问。
听到这句话,丛宁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奇怪的柔软又酸涩的感觉,她凑近了一点,脸挨着他的脸,轻轻蹭了蹭,说:“不知道。”
“我还没想好。”她小声道。
罗赛揽过她的肩,声音低沉,说:“那先睡,等睡醒了再说。”
丛宁点头。
三楼卧室一直亮着的灯终于熄灭。
十月份,天亮的不早也不晚,清晨时分,丛宁依旧在沉睡,罗赛却因着生物钟早早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透过窗帘缝隙,看见一缕微弱的白光,罕见的没有立刻起床,而是任由自己陷在柔软的床铺,被一种陌生的安稳感包围。
很奇怪,时隔一年半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但他却并未感到任何的不适。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足够亲密,又或是因为睡着的丛宁像一只小猫,呼吸轻缓悠长,侧躺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占地面积不大。
罗赛感受着身旁人的呼吸,侧头看她一眼,想到昨天晚上她的提议,思绪短暂的陷入僵持。
少顷,他又十分莫名的想到——她辍学了。
这是一个老旧的话题。在这个久别重逢的清晨,十分突兀地钻进他的脑海,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以及他们各自的变化。
去年春天她在经过两年的修整后,神情郑重地提出想要复读的想法,并且目标明确——想要报考动物医学,为未来成为一名兽医作准备。
计划赶不上变化,时隔一年半,她再次睡在他的身侧,但刚从监狱中出来,身形消瘦,脸色因为长期待在室内的缘故,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白。
再有几个月是她二十三岁生日,这是一个明显不再青涩的年纪。
想到这,罗赛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绵长酸涩的感觉,这促使着他用一种更为认真的目光审视丛宁。
她枕着自己散开的长发,半张脸陷进柔软的枕头,一眼看去,显得脸格外小。
她睡着了,并且睡的很沉。
罗赛的思绪不可抑止地开始发散——不知道她此刻有没有做梦,如果有,又会是怎样的梦。
在危机依旧存在,一切都未有定论的清晨,罗赛知道,他应该思考其它更为重要的事。
比如丛宁昨夜的提议,又或是因着他的贸然回归,女王隐而不发的怒火。
但他的视线落在丛宁闭着的眼睛上,想到两人久别重逢,想到昨天不知节制的□□,想到他们在混乱、仓皇、以及偶尔的甜蜜中走到如今这个不再青涩的年纪,他突然便抑制不住地覆在丛宁耳边,在一种连他自己也嫌幼稚的情绪中,低声说了一句。
“丛宁,艾琳在书房等你。”
在罗赛说第一遍的时候,丛宁睡的很沉,没有任何动静。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眼睑微敛,轻声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
而在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时,他被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影响,决定将丛宁和王十安的过往彻底从心中剔除,不再让这段旧事拉拽着他的心。
丛宁惊醒过来,她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手腕被人拽住,她侧头看见躺在身旁的罗赛。
“我刚才做梦了。”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什么梦?”罗赛问。
“我梦见我起来晚了,艾琳已经到了书房,但我还在睡觉。”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表情有点难受,“我第一次做这种梦。”
罗赛伸手扣着她的肩头,说:“再睡一会。”
丛宁却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说:“不睡了。”
“不困?”
昨天两人折腾了十多个小时,凌晨四点才睡,如今七点不到,算下来他们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
丛宁皮肤本就白,此时,眼底的那缕青黑色便愈发明显。听到罗赛的问话,她轻轻点了点头,诚实道:“困。”
“再睡一会。”
丛宁却摇头,拉过他的手,郑重其事道:“等吃完早饭,你陪我去医院,我要去探望罗恩叔叔。”
她说这话时,一脸的困顿,但眼睛盯着他,尽管那双眼睛因缺乏睡眠而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罗赛盯着她瞧,好一会,才说:“你一直在想这事?”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少见的柔软,眼睛里细碎的光比昨日两人情到浓时还要柔和几分。
丛宁点了下头,睁着一双困顿的眼,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长手一伸,将窗帘整个拉开。
窗外独属于秋日清晨的轻薄白光涌入房间。
丛宁站在窗前,闭着眼睛,呼吸清晨湿润的空气。罗赛靠坐在床头,看着她在晨光下的背影,心中对于她独自一人回到无望之地的提议,也终于有了明朗的答案。
而就在这时,丛宁似乎终于从困顿中走了出来,伸指擦了擦眼角,转过身,小碎步朝罗赛跑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暂定明晚9点更新番外。番外应该不会太多,顺利的话,一天一章,两三天就可以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