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靖海伯府内院便已悄然忙碌起来,下人们屏息静气,行走无声,唯恐惊扰了西苑那位至尊的安眠。
陈恪一夜未得安枕,心中反复思量着昨夜惊变与后续应对。天色刚蒙蒙亮,他便整理好衣冠,来到嘉靖帝下榻的别院外恭敬等候。
约莫辰时初刻,院内传来细微的动静,黄锦悄步走出,对陈恪低声道:“伯爷,皇爷醒了,听闻您在外候着,传您进去说话。”
陈恪道谢,整了整心神,随着黄锦步入精舍。室内檀香袅袅,嘉靖帝已起身,正由内侍伺候着盥盥洗,脸色在晨光中更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臣陈恪,叩见陛下。”陈恪上前行大礼。
嘉靖用温热的毛巾敷了敷脸,精神似乎稍振,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黄锦在侧,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平身吧。陈卿这么早过来,所为何事?”他看似随意一问,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扫向陈恪,带着洞察一切的审视。
陈恪没有起身,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语气沉痛而恭谨:“臣万死!惊扰陛下圣安!昨夜……昨夜有宵小之辈潜入臣府中,欲行不轨……”
他将昨夜遭遇刺客之事,简明扼要却又关键细节无一遗漏地禀报了一番,重点强调了刺客的倭人忍者身份、其行动路线直指自己日常活动的区域,以及侍卫统领赵振邦及时出手格杀擒拿的经过。
最后,他重重叩首:“此皆臣平日树敌甚多,治家不严,致有奸人混入,惊动圣驾,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惩!”
嘉靖听着,初时眉头微蹙,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仅仅片刻,那抹讶异便化为了然与一种深沉的冷漠。
他轻轻“哼”了一声。
“倭人……忍者……”他低声呢喃着这两个词,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冰寒,“看来,你在琉球把那帮倭寇打痛了,他们这是狗急跳墙,欲除你这心腹大患而后快。”
他目光落在陈恪身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对臣子处境的些微信任何同,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帝王对“麻烦”的本能不喜。
尽管刺客目标明确是陈恪,但皇帝遇险,哪怕只是潜在的可能。
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起来吧。”嘉靖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此事,错不在你。倭寇凶顽,朕早已知之。你能在朕的侍卫出手前便有所警觉,府中防卫也算及时,何罪之有?”这话看似宽慰,实则将事件定性为“陈恪的个人恩怨波及圣驾”,并点出了“府中防卫仍需依赖皇帝亲卫”这一事实,分寸拿捏得极其微妙。
陈恪心中凛然,知道皇帝心中已有芥蒂,只是眼下不便发作。
他再次谢恩,刚站起身,就见赵振邦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求见陛下。
嘉靖宣入。
赵振邦大步走进,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启奏陛下,末将奉命审讯昨夜擒获的两名倭寇刺客。不料……此二人竟在严加看管之下,趁守卫换防间隙,咬碎藏于齿内的毒囊,顷刻毙命!末将失职,未能撬开其口,请陛下治罪!”
“服毒自尽了?”嘉靖眉梢一挑,但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如此结局。
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罢了,既是死士,审不出也属常情。朕不怪你。将尸首处理干净,此事……暂且压下,勿要外传,以免惊扰视听。”
“末将遵旨!”赵振邦领命,躬身退下。
离去前,他与陈恪目光有一瞬的交错,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刺客如此决绝,背后组织的严密与狠辣,可见一斑。
嘉靖看着赵振邦退出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陈恪身上,却不再提及刺客之事,转而问起了上海日常政务,仿佛昨夜风波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陈恪深知,嘉靖的心绪绝没有这么平静。
皇帝的不悦,并非因为自身遇险,而是因为这种“失控感”——在他治下的帝国富庶之地,竟然潜伏着能威胁到朝廷重臣的敌对势力。
这一整天,陈恪都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度过。
他如常处理公务,陪同嘉靖用了午膳,期间君臣言谈看似和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始终存在。
嘉靖似乎对上海的各项新奇事物兴致颇高,又问及了蒸汽机车的更多细节,甚至暗示希望能在返京前,看到更“实用”的演示。
陈恪一一应下,心中却惦记着常乐那边能否尽快得到琉球的消息。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将黄浦江面染成一片瑰丽的赤金,常乐才匆匆来到书房,脸上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风尘与凝重。
她手中捏着一封看似普通的商贾书信,但封口的火漆印记却是一个特殊的符号。
“恪哥哥,琉球急报。”常乐将信递上,声音压得极低。
陈恪接过,迅速拆开,目光扫过纸上那用特殊药水书写,需在烛火下才能清晰显现的字迹。
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信中的内容,远比他预想的更为严峻。
原来,自琉球大捷,萨摩藩势力被逐后,消息传回日本国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陈恪的横空出世,以及上海水师表现出的强大战力,让原本内部纷争不断的日本诸大名,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