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贵人(下)(1 / 2)

嘉靖帝负手前行,玄色袍袖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又似乎穿透了夜色,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沉默了片刻,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前些时日,又有几位边镇督臣上疏,旧事重提,言说应趁俺答新败、北虏各部纷争之际,集结重兵,出塞北伐,一举收复河套,甚至进取草原,效成祖故事,永绝边患。”

陈恪闻言,心中微动。

北方的局势,他通过兵部文书,一直有所关注。

他略一沉吟,语气平稳地回应道:“陛下明鉴。北虏之事,臣仍以为,当依前议,剿不如扰,分而化之。河套乃至漠南之地,看似水草丰美,然于我大明而言,得其地不足以耕,养其民不足以税,若要常年驻守大军,耗费钱粮何止百万?且战线漫长,补给艰难,易攻难守。即便一时侥幸得手,亦如持金玉行于闹市,徒惹群狼觊觎,反成拖累国力的泥潭。”

他顿了顿,见嘉靖并无不悦之色,便继续深入剖析:“反之,若依臣先前浅见,继续让汤允谦等勋贵子弟,携精干之士,以商队、使节之名深入草原,扶助弱部,结交豪酋,令其彼此制衡,永无宁日。彼等自顾不暇,则我九边自可安枕。其地贫瘠,纵有雄主亦难整合,只要不成铁板一块,便如散沙,难成倾国之祸。如此,我大明可坐收渔利,以最小代价保北疆太平。若强行攻占,实则是以我之珍宝,易彼之敝帚,纵是战场全胜,于国计民生而言,亦是亏本的买卖,可谓打赢了也算输。”

这番话,将“性价比”和地缘政治的现实冷酷地摊开,直言占领草原在经济和战略上的不智。

嘉靖帝听完,脚步未停,嘴角却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侧头瞥了陈恪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哦?照陈卿这般说法,那当年成祖皇帝五征漠北,劳师动众,眼光岂非还不如你陈子恒透彻?”

这话分量极重,近乎诛心之论。若在平日朝堂,足以让言官弹劾陈恪“大不敬”。

然而此刻,江风月色,氛围微妙地松弛。

陈恪先是一怔,随即竟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些许讪讪之色,仿佛晚辈在长辈面前的不好意思,拱手笑道:“陛下折煞微臣了。臣岂敢妄议先帝功业?此一时,彼一时也。成祖时,国势鼎盛,兵马精强,北元残余势力犹存,确有犁庭扫穴、彰显天威之需。然今时今日,国用与往年不同,北虏情势亦异。唯有效法太宗皇帝靖难开拓之精神,而非必循其旧迹,方是真正的继往开来。”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承认了时代变化,又高度赞扬了朱棣的“精神”,将具体策略的不同归结于客观条件,保全了先帝的颜面。

嘉靖帝闻言,不由轻笑出声,指了指陈恪,却也没再深究。

君臣二人继续沿江缓行,不知不觉,已能望见前方一片被木栅栏围起的广阔场地,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高大的棚厂骨架和堆放如山的木料、石材。

那里,正是规划中的上海官营造船厂一期工地,地基已夯实,轮廓初现,虽尚未有巨舰龙骨铺下,但一股蓬勃的生气已扑面而来。

望着那初具规模的船厂,嘉靖帝的思绪似乎又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漆黑的海平面尽头,仿佛要看清那遥远西方世界的模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好奇,问道:“朕近日偶翻旧牍,见胡宗宪一疏中提及,说是你曾与他言,西方欧罗巴诸邦,蛮夷之辈,于造船、火器、航海之术,竟有超越我天朝之处?此言当真?朕实难尽信。”

陈恪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即恍然,笑道:“陛下恕罪,此事恐是误会了。西方诸国之事,臣确有所耳闻,彼辈近百年来的确在海上有些许开拓,造了些能远航的船只,但其地狭民寡,文明根基浅薄,论及国力、技艺底蕴,较我大明实有云泥之别,岂敢言‘超越’?”

嘉靖帝眉头微蹙:“哦?那胡宗宪为何在奏疏中那般说?莫非他敢欺瞒于朕?”语气中透出一丝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