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听着窗外的蛙鸣,他给我讲海边的事——怎么在浪里扎猛子,怎么憋气三分钟摸鱼,说得我眼睛都亮了。“我也喜欢游泳,可最多只能憋一分钟。”我小声说,语气里满是羡慕。关哥笑了,侧过身教我:“你得往肚子里咽气,咽完再大吸一口,肺里存的氧气就多了。”他还神秘兮兮地补充:“要是憋不住,就喝点水,水里有氧气,能多撑会儿。”那天夜里,我悄悄把关哥当成了偶像,觉得他懂的事比课本里还多。
端午节那天,生产队要改善伙食,让我们早早收了工。食堂的大锅里炖着猪肉炖粉条,香气飘了半里地,我们排着队领饭,个个伸长了脖子。轮到我时,师傅舀了满满一勺,可我端着饭盒回到关哥家,扒拉半天也没找到一块肉——说是猪肉炖粉条,倒不如叫“猪油炖粉条”,只有粉条吸饱了油花,在饭盒里闪闪发亮。
我看着粉条,突然想起这些天关哥总把家里蒸的新苞米面窝窝头分我半个,比生产队的好吃多了。我把饭盒往他面前推了推:“关哥,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关哥愣了愣,低头扒了几口粉条,眼眶有点红:“这是我春节后,吃到的最好吃的菜。”
那天晚上,关哥从碗柜子里摸出个黑陶罐,打开盖子,浓郁的酱香瞬间飘了出来——是他自己做的大酱。他掰了根翠绿的大葱,蘸了点酱递到我嘴边:“尝尝,我妈教我做的,配窝头最香。”我咬了一口,葱的辛辣混着酱的咸香在嘴里炸开,那味道,竟比食堂的粉条还好吃。关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露出了虎牙:“慢点吃,还有呢。”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他的侧脸上,我忽然觉得,这田埂边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插秧的日子一天天过,我的腰杆越来越能扛,挑秧时也不用再踩着张禹的脚印走。有天傍晚收工,我们坐在田埂上歇脚,张禹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枫叶递给我:“今天在河边捡的,你看红得不赖。”我接过枫叶,指尖碰到他的手——糙得很,是挑秧磨出的茧子。
风从稻田里吹过,稻穗沙沙作响,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讨水时他塞给我的那块水果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甜甜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喝了泔水后,他偷偷跑回老乡家替我道歉,还特意问清了哪个是清水缸;
张禹每次都挑装满秧苗的大土篮,也是为了让我能挑轻一些的——挫秧的同学多挫点,不过是怕我来回跑太累。原来那时的我们,早像一家人一样,互相疼惜着。
关哥教我的憋气技巧,后来我在河里试了,真的能多憋半分钟。只是插秧结束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又去了海边,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小罐大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好好读书,以后到了海边,就来寻我。”
插秧结束那天,我们和社员一起开联欢会,会场挤满了人,连村里的七八个知青都来了——他们是往届的学哥学姐,明年,我们七二届也会来这里,和他们一起战天斗地。
我在联欢会上表演了快板,林见芳跳了独舞《十八棵青松》,我们全体同学伴唱。可惜“十八棵青松”变成了“一棵青松”,威武雄壮的气势减弱了许多,却还是赢得了社员们雷鸣般的掌声。看着林见芳优美的舞姿,我那颗懵懂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回校后,我写了篇记叙文《我挑大的》,讲的是张禹勇挑重担的事。故事真实感人,语文老师把它当成范文,在全年组各个班级宣读——这份认可,给了我往后写作莫大的信心。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稻田里的水映着蓝天白云,我们的脚印陷在泥里,又被新的脚印覆盖。那些关于泔水的笑话、扁担上的绳结、罐子里的大酱,联欢会上的掌声,还有少年人藏在心里的悸动,都随着稻穗一起,在那个夏天悄悄成熟,成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回忆。
如今再想起那年的稻田,总会想起张禹递来的糖块,关哥的笑容,还有林见芳的舞姿。那是青春里最纯粹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就像稻田里的秧苗,迎着风,向着光,笨拙地、认真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