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宰放下茶杯,看着儿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陆游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酝酿已久的想法:“父亲身份尊贵,自然不宜轻动。但孩儿可代父前往!一来,可代表父亲,向秦王殿下致以年节问候,以示尊重;二来,孩儿可随行观察请教,若秦王殿下有何指示或建议,孩儿便可第一时间带回,父亲心中便有底数,接下来无论是推行政策还是应对朝中非议,都能有所依仗,把握方向!这于公于私,都是有利无害之事!”
陆宰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游儿,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你想为为父分忧,也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但是……你可知道,为父如今坐在这钦差正使的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啊!”
他走回书案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支持变法者,视我为同道;而那些极力反对新法之人,此次为何偏偏推举我为正使?他们正是看中了为父……为父与秦王并非一党,甚至曾有些许……芥蒂。他们是想借为父之手,来牵制陈忠和,来缓冲新法的锋芒!若为父此时派你,我的儿子,公然前往秦王守制之地,这在那些人眼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陆宰,彻底倒向了秦王!我们陆家,就将被牢牢地绑在秦王这条船上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游:“这条船,眼下看来势大,然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为父……拿不准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知其中利害?”
陆游迎上父亲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也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父亲所虑,孩儿明白。然父亲是否想过,秦王殿下,他可在意这些朝堂之上的攻讦与非议吗?”
他凑近父亲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以秦王殿下如今之势力,远有金山、流求为根基,近有强兵良将听其号令,财富可敌国,声望震寰宇……他若真有逐鹿天下之心,这赵宋江山,今日尚能姓赵否?他为何一退再退,甘于守制濮阳?孩儿愚见,秦王所图,绝非一姓之兴衰,而是天下苍生之福祉!他是不愿见九州再起烽烟,生灵涂炭啊!”
陆游的目光灼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与激情:“父亲!与这样的胸怀相比,个人的得失、家族的安危、乃至一时的官声清誉,又算得了什么?若能追随秦王,成就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业,方不负平生所学!父亲难道甘心永远在这新旧之间摇摆,做一个左右逢源的‘裱糊匠’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陆宰的心坎上。他怔怔地看着儿子,这个自幼饱读诗书、性情温和的儿子,此刻眼中燃烧的火焰,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以及……一丝久违的悸动。他何尝没有过兼济天下的抱负?何尝不厌恶官场的倾轧与虚伪?只是数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将那份锐气磨平了。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陆宰的内心波涛汹涌,儿子的质问,直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挣扎与怯懦。
最终,陆宰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权衡,以及一丝被点燃后又强行压下的微光。他坐回椅中,仿佛耗尽了力气,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妥协后的疲惫:
“罢了……罢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游,郑重叮嘱道:“你要去,便去吧。但是,记住!你不代表钦差行辕,不代表为父!你只是……只是以你个人的名义,一个游学的士子,前去拜会秦王,探讨学问,请教经世之道!一切言行,需谨守本分,莫要妄议朝政,更不可承诺任何事体!一切……待你回来再说。明白吗?”
陆游心中大喜,知道父亲已然默许,虽有限制,但已是巨大的突破。他强压激动,躬身应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父亲期望!”
从书房退出,廊下的寒气扑面而来,陆游却感到浑身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