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类似的卷宗,在签押房的案头越堆越高。王姓地主、李姓乡绅、赵姓豪商……如同《百家姓》的活页注解,一个个名字背后,都是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初步估算,仅是这大名县境内,当年由壮城军辛苦开垦出的近万亩“惠民田”、“屯垦田”,如今已有七成以上落入了这些地方豪强之手!
陈忠和合上卷宗,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压抑得难以呼吸。他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父亲率领那些衣衫褴褛的厢军士兵,在这片土地上挥汗如雨,排水垦荒,希望能为贫苦百姓开辟一线生机;而二十年后,这些浸透着血汗的土地,却成了豪强们盆满钵满的资本。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他心中交织升腾。
他拿起这几份最具代表性的卷宗,深吸一口气,走向隔壁陆宰的房间。
陆宰的房间同样燃着炭盆,他正捧着一杯热茶暖手,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见陈忠和进来,他抬起眼,语气平和:“忠和,何事?”
陈忠和将卷宗双手呈上,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陆大人,您请看。这是大名县境内,侵占原壮城军屯田最严重的几份案卷。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尤其是这张姓地主,二十年蚕食官田三百亩,简直骇人听闻!”
陆宰接过卷宗,戴上一副水晶眼镜,仔细翻阅起来。他看得很慢,手指逐行划过纸面,脸色渐渐凝重。良久,他放下卷宗,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叹道:“唉……积弊之深,触目惊心啊。这些胥吏豪强,沆瀣一气,无法无天!”
“陆大人,”陈忠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证据已然在手,下官以为,当立即行动!请大人下令,命禁军配合,依据旧档图册,实地重新勘定壮城军垦区边界,树立界碑!同时,传讯相关地主,限期说明土地来源,若无法提供合法凭据,即刻收归官有,准备发还佃农承租!”
陆宰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作为正使,他需要考虑的更多。如此雷厉风行,必然引发强烈反弹。这些地主在地方盘根错节,与官府关系密切,一旦硬来,恐生事端。他更担心的是,此举会彻底激化矛盾,使得后续在其他州府的清查工作寸步难行。
“忠和啊,”陆宰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斟酌,“此事……是否稍缓一缓?是否可先由府县衙门出面,召集这些地主,宣示朝廷法令,晓以利害,责令其主动申报清退?若能和平解决,岂不更好?动辄动用禁军,恐……恐显得过于酷烈,有失朝廷抚慰地方之本意。”
陈忠和心中焦急,他知道陆宰的顾虑,但更清楚“拖延”的后果。他强压着情绪,据理力争:“陆大人!若这些豪强肯主动清退,又何须等到今日?下官恐其非但不会就范,反而会趁机串供、转移财产、甚至销毁证据!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实地勘界,钉死边界,使其无可抵赖,方能打开局面!至于地方反应……”他语气坚定,“陛下赐我等王命旗牌、尚方剑,正是为此等顽抗情形所备!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魄力!”
陆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看到了当年陈太初的影子。他深知,在这件事上,自己这个“正使”若过于退缩,不仅无法向朝廷交代,更可能被这位背景深厚的副使完全架空。权衡再三,他终于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决断:
“也罢!就依你所言。即刻下令,调一队禁军,由熟悉旧档的吏员带领,明日一早,冒雪勘界!本官会行文大名府衙,予以配合。至于传讯地主之事……暂缓一步,待界碑立起,再作计较。”
“下官遵命!”陈忠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坚定有力。
次日清晨,风雪未停。一队顶盔贯甲的禁军士兵,在几名手持陈旧图册、冻得瑟瑟发抖的吏员指引下,踏着没踝的积雪,深入大名县城外的旷野。他们无视田间地头那些窥探、惊恐甚至是怨毒的目光,依据二十年前的档案,一尺一寸地重新丈量,将一根根刻着“壮城军垦田界”字样的青石界碑,重重地砸入冻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