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了也能修。”老妇人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下来,“那年山洪,把老屋冲垮了,石臼被埋在泥里,我跟你爷爷挖了三天才挖出来。裂缝用糯米浆混着石灰补的,照样能捣米。”她忽然凑近陈默,像说悄悄话似的,“你知道不?石臼是有记性的。你给它喂多少米,它就记多少香;你用多大劲捣,它就记多少力气。”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家也有个石臼,放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每到过年,舅舅就会把浸泡好的糯米倒进去,抡着木杵一下下捣。他总爱凑过去,趁舅舅不注意,伸手去摸那些黏糊糊的米团,被外婆笑着拍开手。后来外婆走了,石臼不知被收去了哪里,可每次闻到糯米的香味,他还是会想起木杵撞击石臼的“咚咚”声,像心跳一样。
“您刚才喊的是什么?”陈默问。
“是我婆婆教我的。”老妇人的声音低下来,“以前捣米的时候,她总爱喊那句,说是能让米香跑得更远些。大概意思是……‘米熟了,人回来了’。”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滑动,这次没画石臼,而是画了个小小的音符,旁边写着“米熟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声空调的闷响,会让老妇人那样激动。那不是石臼在应她,是她心里的念想,撞在了时光上。
孩子们渐渐散去,展厅里安静下来。老妇人还在对着石臼看,手指在玻璃上慢慢画着圈,像是在帮它清理石缝里的米香。孙女不耐烦地晃着手机:“奶奶,快点吧,我还得拍石臼的照片交作业呢。”
“拍吧拍吧,”老妇人往后退了退,给她让位置,“多拍几张,把那些凹痕都拍清楚。”
孙女举着手机,对着石臼左拍右拍。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金灿灿的。老妇人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爸小时候,就爱蹲在石臼旁边,看我捣米。他总说,石臼里的米像星星,捣着捣着就变成月亮了。”
孙女没听见,她正对着照片调滤镜,想让石臼看起来更“古老”些。陈默却听见了,他在速写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月亮,刚好落在石臼的凹痕里。
这时,博物馆的广播响了,提醒闭馆时间快到了。老妇人最后看了眼石臼,像要把它刻在心里似的,然后拉着孙女的手往外走。经过陈默身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从蓝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
“尝尝?”她笑得很实在,“今早捣的糯米粉做的米糕,没放糖精,就像这石臼记的那个味儿。”
陈默捏着油纸包,温热的感觉顺着指尖传过来,还带着淡淡的米香。他忽然想起刚才老妇人说的话——石臼是有记性的。其实人也是。那些藏在石缝里的米香,那些木杵撞击的声响,那些代代相传的方言,都是记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隔着千年,也能在某个瞬间,轻轻应一声。
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展厅门口时,陈默又抬头看了眼石臼。阳光已经移到了它的边缘,凹痕里的影子淡了些,却像是更清晰了。他仿佛真的看见无数双手在起落,看见米浆从石缝里渗出来,看见某个清晨,有个跟老妇人长得很像的女子,正对着石臼喊那句“米熟了,人回来了”。
他低下头,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写下:石臼不说话,可它记得所有弯腰的人。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捣着米,在时光的石臼里,捣出了满世界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