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丹阳郡·汉军南下路上
八万汉军沿着宽阔的官道,旌旗招展,队列严整,如同一条鳞甲森然的巨龙,向着吴兴方向缓缓而坚定地推进。马蹄声、脚步声、甲胄摩擦声汇聚成一种沉稳而充满力量的行军节奏。
军师毛喜与副军师蔡景历,一左一右,护持着年仅十一岁的世子刘英并马而行。汉王刘璟此次派刘英随军,既是历练,也是让心腹谋士多加教导。蔡景历为人健谈,正兴致勃勃地向刘英介绍着沿途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乃至一些江南士族间的掌故轶闻。
刘英端坐马上,小脸紧绷,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点头微笑,偶尔提出一两个颇为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超越年龄的聪慧。
行至一段相对平缓的道路,刘英忽然侧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蔡景历脸上,用他那尚带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嗓音问道:“蔡军师,晚辈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蔡景历微笑颔首:“世子但讲无妨。”
刘英认真地问道:“蔡军师先前禀报父王,言道曾于三日之内,从建康快马赶至吴兴,与三吴士族晤谈,又旋即返回。此事……可是真的?”
蔡景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他到底久经世故,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反问道:“世子何出此言?军情传递,贵在神速,三日往返,虽有辛劳,却非不能为之事。”
刘英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分析道:“晚辈在长安时,曾仔细研读《禹贡地域图》,建康至吴兴,陆路迢迢,足有四百余里。即便一人双马,昼夜兼程,三日往返,每日亦需疾驰近二百里。军师归来之日,我曾远远望见,军师虽略显疲惫,但袍服整洁,马匹亦无长途奔袭后的极度劳顿之相,更无沿途风尘仆仆之色。此……似乎与日行二百里的情形,略有出入。”
一旁的毛喜捻须不语,眼中却流露出玩味的笑意。他对蔡景历那番“三日往返吴兴”的鬼话心知肚明,此刻乐得看这位同僚如何在小世子面前圆谎。
蔡景历心中暗惊,没想到这小小少年观察如此细致,记忆力和推断力也如此惊人。他面上依旧镇定,解释道:“世子明鉴。臣那日并非全程陆路。乃是先走水路,乘快船沿秦淮河入太湖,借东南风势,顺流而下,舟行甚速,一日夜便可抵达吴兴附近。回程虽逆流,但轻舟简从,兼程赶路,故而能在三日内往返。水路颠簸较陆路为轻,故而不显风尘。”
刘英听罢,微微歪头,继续追问,眼神愈发锐利:“蔡军师此言,亦有不妥。晚辈也曾读过郦公(郦道元)的《水经注》,略知水文。诚如军师所言,顺流而下固然迅捷,可能一日抵达。然自吴兴逆流返回建康,水流阻力甚大,即便日夜不停摇橹撑篙,加上拉纤,所需时日也数倍于顺流。三日之内,既要完成谈判,又要逆流返回……时间恐怕依然极为仓促,甚至……几乎不可能。”他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探究神色,“所以,蔡军师,您当时……真的见到吴兴沈氏、顾氏那些士族首领了吗?与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条件呢?”
蔡景历此刻心中已不止是惊讶,更是暗暗喝彩:“好一个汉王世子!都说其早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份洞察与逻辑,已非常人可比。”
他确实没去吴兴。那三日,他只是在建康城外隐秘处寻了个清静地方待着,所谓的“与三吴士族谈判破裂,对方只愿交出一成土地”的说辞,完全是他自己编造的。因为他早已揣摩透刘璟的心思——汉王对盘踞地方、掌控大量人口土地的三吴士族早已不满,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也曾私下求教过枢密副使陆法和,隐约知晓汉国未来有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计划,更需要将江南彻底纳入直接控制。
他编造这个“谈判破裂”的结果,不过是给汉王一个顺理成章、师出有名的发兵借口罢了,同时也显得自己“不辱使命”,虽然“谈判”失败。
面对刘英步步紧逼、几乎戳破真相的追问,蔡景历知道再狡辩下去反而落了下乘。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坦诚与无奈,低声道:“世子殿下……您又何必,非要问得如此明白呢?”
刘英看着蔡景历,小大人似的说道:“蔡军师,我并非有意刁难。只是为军师感到忧虑。欺瞒父王,已是重罪。更兼编造事由,挑动汉国与三吴士族之争,若将来父王知晓实情,雷霆震怒之下,军师……恐怕难逃罪责。我虽年幼,亦知父王法度森严。”
蔡景历听出来了,这小世子话里话外,是想抓住这个把柄,来拿捏自己,收为己用。他不禁有些感慨,也有点好笑——心思是有了,可惜手法还是太稚嫩,意图过于明显。
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回答道:“有劳世子挂怀。不过,此事世子尽可宽心。臣之所为,早已通过密奏,向汉王殿下陈明原委。汉王胸怀四海,睿智天成,知臣用心,亦体谅臣不得已之处,并未追究。此等细微之事,不劳世子费神。”
刘英闻言,小嘴微微抿起,不再说话。他无法立刻验证蔡景历所说是否属实,毕竟密奏内容他无从得知。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快速闪过一丝思索和不易察觉的挫败,眼珠滴溜溜转动,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毛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对刘英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小小年纪,便懂得察言观色,寻找臣下弱点,试图施展驾驭之术,这份早熟的心智与胆魄,实在难得,确有乃父之风。只是……火候还差得远。”
而蔡景历的感受则更为复杂一些。他想起汉王刘璟让他们随行时,特意嘱咐“多看顾世子,或教兵法,或广见闻”。汉王的本意,显然是希望世子能在实践中学习军旅、了解民情。可眼下,世子似乎对“权术制人”更感兴趣,小小年纪便显出几分心机深沉、乐于掌控的苗头,这让他隐隐有些忧虑。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只是随着大军默默行进。
又过了半日,大军择地扎营。营盘刚刚立定,辕门外便传来消息——吴兴沈氏的使者到了!
平吴都督王僧辩不敢怠慢,一面安排接见,一面立刻请毛喜、蔡景历和世子刘英一同来到中军大帐,以备咨询。
帐内,王僧辩端坐主位,毛喜、蔡景历分坐左右上首,刘英则坐在毛喜下首,努力挺直小小的腰板。
很快,使者沈清被引了进来。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衣饰华美却难掩神色间的焦虑与恭敬。他通报了身份,代表家主沈恪,带来了令帐内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消息——吴兴沈氏,愿意归顺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