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法尚步履沉重地返回了被围困的台城。
一踏入弘德殿,早已等候在此、如同热锅上蚂蚁的陈国百官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最后一丝希望:
“周尚书!汉王怎么说?”
“可有转圜余地?”
“是要我等投降吗?”
周法尚面色灰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用干涩的声音,将刘璟那冰冷而残酷的两个选择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要么开城无条件投降,要么,明日午时,陈霸先亲自率军出城,与汉军进行最后的决战。没有第三条路。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更加嘈杂的议论声,绝望、愤怒、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空气中交织弥漫。
就在这混乱之中,中书舍人蔡景历,这位素以心思缜密、眼光毒辣着称的文臣,站了出来。他没有加入无谓的争论,而是环视众人,冷静地分析道:“诸位,请静一静。如今形势,已是万分危急。汉军已占据西门,其攻城之烈,诸位有目共睹。以其今日之威势,若无奇迹,最多一日,台城必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脸,语气更加低沉:“一旦城破,汉军涌入,陛下……恐为所擒。届时……”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可怕结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将意味着彻底的屈辱,甚至可能连性命都无法保全。
众人被这直白的分析吓得面无血色,连忙追问:“届时如何?蔡舍人,你快说啊!”
蔡景历却不再解释,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对着站在前列的尚书令徐陵和监察御史王茂,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沉重而恳切:“徐公!王公!二位乃国之柱石,随陛下平定侯景之乱,开创我大陈基业,功勋卓着!社稷如今危如累卵,倾覆在即,二位亦是功不可没。为保全陛下最后之尊严,为存续我江南士人最后之风骨,景历斗胆,恳请二位……前去劝说陛下,选择第二条路——出城,与汉王刘璟,做最后之堂堂正正一战!胜败在天,然气节不可堕!”他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是他揣摩到了刘璟的心思——汉王显然是想在战场上,亲手解决陈霸先这个敌国君主,以最彻底、最震撼的方式宣告胜利。蔡景历决心顺水推舟,既迎合了汉王的心思,也为自己和江南士族保全一丝最后的体面。
徐陵和王茂被他这番举动和话语说得面红耳赤,心中五味杂陈。正是他们两人,作为陈霸先新政的积极推行者,在短时间内触及了太多利益,激化了国内矛盾,导致了动荡,才给了汉军可乘之机。某种程度上,蔡景历那句“功不可没”简直如同讽刺。此刻被推出来去做这“劝君赴死”的艰难之事,两人心中既感屈辱,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跑入殿中禀报:“诸位大人,找到陛下了!陛下此刻……在明楼。”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徐陵和王茂身上。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与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在内侍的引领下,朝着已成废墟的明楼走去。
明楼,这座昔日象征皇权的巍峨建筑,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陈霸先没有穿戴龙袍冕旒,只着一身沾染了烟尘的寻常铠甲,孤独地坐在一块倾倒的巨石上,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大将杜僧明身披残甲,手持断刃,如同忠诚的石像,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徐陵和王茂走近,小心翼翼地行礼。徐陵声音沙哑地开口,将刘璟的两个选择,以及西门失守、淳于量投降、周铁虎战死的噩耗,一一禀报。
当听到“周铁虎战死”几个字时,陈霸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位从岭南起兵就跟随他的猛将,他视若手足的兄弟,也去了……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铠甲上。
沉默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陈霸先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残破的穹顶,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朕……在位还不到一年吧?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了?这大陈……是不是古往今来,最短命的王朝?”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徐陵低下头,无言以对。一旁的王茂却是个直肠子,见陛下如此颓丧,忍不住想安慰,脱口而出:“陛下何必如此灰心!尚有伪唐天子侯景……”
“住口!”徐陵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伸手死死捂住了王茂的嘴!这种时候提那个声名狼藉、被天下人唾弃的侯景,岂不是在羞辱陛下?!
但已经晚了。陈霸先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