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肩吾手抚长须,努力维持着南朝士大夫的矜持与优越感,故作淡然道:“哼,蛮夷之国,自然是四方蛮夷汇聚之所,有何大惊小怪?想我建康,乃文明礼仪之邦,岂是此等杂胡之地可比?”然而,他嘴上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被这繁华、开放、充满生机的景象所吸引,心中暗自称奇。同时,他也不禁为儿子庾信长期生活在这样的“胡汉杂处”之地感到一丝隐忧,担心儿子会被这“蛮风”所染。
使团被礼部官员接引至专门接待外宾的鸿胪寺驿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负责接待他们的汉国官员,正是秘书丞庾信。
“父亲!”庾信早已在驿馆门前等候多时,一见庾肩吾下车,立刻快步迎上,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激动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数年未见的父亲,声音哽咽。
庾肩吾老怀大慰,眼眶瞬间湿润,他拍着儿子的背,嘴上却还维持着严父的架子,低声道:“信儿!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不快松开!”话虽如此,他自己却也没有立刻推开儿子。
父子二人相拥片刻,才在周围官员略带笑意的目光中分开。庾信整理了一下衣冠,向使团众人拱手,脸上洋溢着喜悦与自豪:“诸位梁国使者,在下庾信,现任大汉秘书丞。奉汉王命及礼部委派,特在此接待诸位,负责贵使团在长安期间的一应事宜。”
副使周舍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对着庾信,更是对着旁边的汉国礼部陪同官员说道:“贵国这是什么意思?我大梁遣使前来,事关两国邦交,何等重大!岂能派一区区秘书丞接待?这未免太过怠慢!难道贵国的礼部尚书、侍郎都无暇分身吗?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
庾信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神色不变,从容不迫地微笑着解释道:“周副使请勿误会。正是在下向汉王请求,言明思父心切。汉王体恤人伦之情,特旨恩准,将在下暂调礼部,专司此次接待,以便我父子团聚,共叙天伦。此乃汉王仁德,体恤下情,绝非怠慢贵使。”
周舍还想再争辩,却被庾肩吾用眼神严厉制止。庾肩吾脸上堆起笑容,对着庾信和汉国官员说道:“原来如此!汉王陛下竟如此通情达理,体恤臣子私情,真乃仁德之君!信儿,你定要替为父,好好叩谢汉王天恩!”他说着,便亲热地拉起庾信的手,迫不及待地往驿馆里面走,“来来来,快与为父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使团众人见正使如此,也只好面面相觑,跟着进了驿馆。
当晚,庾信在驿馆设宴,为父亲及梁国使团接风洗尘。然而,这场本该以两国邦交为主题的正式宴会,却几乎变成了庾氏父子的家宴现场。
席间,庾肩吾不停地给儿子夹菜,关切地询问着他的生活起居。
“信儿啊,你如今也已加冠,可曾娶妻?”庾肩吾抿了一口酒,问道。
庾信脸上微微一红,恭敬地回答:“回父亲,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得父亲允准,孩儿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尚未成家。”
庾肩吾闻言,故意把脸一板,做出不悦的样子:“糊涂!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男人当先定家室,后方能心无旁骛,报效国家……呃,效力君王。”他及时改口,“你且告诉为父,心中可有意中人?无论是汉家女子,还是……咳咳,总之你看上的,为父为你做主!”
庾信有些窘迫,低头道:“父亲,孩儿蒙汉王信重,委以机要,每日案牍劳形,只想尽心王事,暂时……暂时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诶!”庾肩吾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公务再忙,也不能耽误终身大事!为父这次来,定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成了家,有了子嗣,为父这颗心啊,也就放下了,对你早逝的娘亲,也算有个交代……”说着,他似乎动了真情,眼圈又有些发红。
南梁使团的其他成员,包括副使周舍,听着这父子二人从官职聊到家常,从吃饭穿衣聊到娶妻生子,完全偏离了使节的职责,个个如坐针毡,尴尬不已。
这哪里是两国谈判的前奏?分明是父子久别重逢的茶话会!
周舍低着头,用筷子默默戳着碗中的菜肴,心中充满了无奈和腹诽:“庾公啊庾公!您老人家思念儿子,下官可以理解。可此番身负国家重托,怎能如此因私废公?这和谈还未开始,气氛就先不对了!看来这次出使,想要达成什么有利的协议,怕是难如登天喽!”
他看着相谈甚欢、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的庾氏父子,又看了看驿馆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