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清野第五十七
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两个月后,夏初。
今年京城热得有些早。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熹光璀璨耀眼,官道上一片翠绿青葱,阴凉斑驳,蝉鸣不止。
又一次的大朝会散去,事却没完,内阁阁臣们得随陛下去议政殿继续干活儿。
“以董参为首的乱党已经画押认罪,用白纸黑字写清了他们谋反的经过,定下秋后问斩,家眷流放戍边,家宅铺子奴婢等没收充公。”议政殿内放着三块大冰砖,丝丝凉气往外渗,倒是不闷人,牛以庸站在殿中,一一详说道,“还问陛下,是您亲自主持以震君威还是?”
龙案旁侧,埋头苦干在自己小几上的元滚滚一顿,缓缓擡起头,看向主位。
陛下还是那样长腿交叉叠伸在案上,嘴里叼着一支笔,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拿着折子,吊儿郎当得没个正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山匪头子。
山匪头子放下看得头大的折子,思虑片刻后,道:“这事本是由太子在处理,便让太子管到底吧,有始有终,也算是历练历练,你们在旁协助便可。”
牛以庸:“臣遵旨。”
元滚滚也倏然站了起来,拱手:“谢陛下赏识。”
自古以来,哪怕是亲生父子,大多数君王和储君之间都是猜忌满满,君王肯在在位期间放权于储君更是少之又少,除了绝对的信任,这还表示着栽培和期望。
“不是白赏识的。”陛下彻底放弃看地方官吵架了,还是那种谁的功绩更好的架,隔着千百里都能想像出他们红着脖子对骂,心想这太正直了也不好,显得笨,丢开折子,拿下腿,伸了个懒腰,曲指在储君脑门上一弹,“脑袋放机灵点,该学的使劲儿学,这次可没小纸条给你了,以及有些事朕不太好亲自出马,你则方便。”
此话一出,明白得自然明白。
只不过陛下手劲儿过大,直接把储君弹了个屁股兜。
殿堂下的阁臣们努力憋笑。
元彻:“……”
这下盘也太不稳了。
元彻:“兀颜。”
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蹿下:“属下在。”
“给储君每日增加一个时辰的武课,好好练练。”
“是!”
元滚滚刚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的红还没消,就听到一个噩耗,骤然眼泪一塞眼眶每次武课,他都能被亲卫哥哥们给揍得半身不遂,还是多打一那种,美其名曰万一殿下以后落单了呢?自己厉害才是真道理啊!
鬼才信!分明就是想欺负他!
元滚滚有苦说不出,一脸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小几上坐好,稍后,还是没忍住,泪珠子无声滚滚而下。
果然,世上每位小孩子都讨厌上学堂。
“陛下。”江岭出列拱手,“近几日齐王李灼一直在牢中吵着要见丞相大人。”
元彻刚有些笑意的脸瞬间收敛。
两个月前高阁上的那一箭没有要齐王的命,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太便宜他了。
前朝的灭亡有一半原因是内里的腐朽,但细究这腐朽的话,其实还达不到亡至如此之快的地步,毕竟朝中还有几位贤臣撑着,咬牙坚持坚持,将他们这一代人茍延馋喘下去还是没问题,但齐王不安分,一手加速了这个局面的形成,自然,也给无数的人带来了灾祸。
此人必须死在一片谩骂之中,身败名裂。
“想得倒是美。”元彻冷声一笑,“不过朕倒是可以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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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阴寒,仿佛与外界隔离。
元彻到时,齐王盘腿坐在正中,他不似其他人那般大声颓丧咒骂,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现状。
齐王听见声音,睁开眼,随后见不是想见的人,又闭上。
两人都恨不得在心里掐死对方,能这样隔着一道牢门安静相处,已是忍耐诸多。
最后,还是元彻率先开口:“你再说一句和他有关的话,朕就拔下你的舌头。”
齐王低笑起来:“粗鄙的蛮人,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帮他完成心愿了吗?”
“李氏王朝开国的时候,比你辉煌十倍不止,我们打破了部族束缚,一统九州,容和中原的多个民族,让他们有了统一的名称,名为中原楚人,你现在所谓的大辰,在本王眼里可笑至极。”齐王挺直腰背,仿佛看到了祖辈的身影,“有人的地方就要纷争,有纷争就有夺取,这是规律,你改变不了,也没法改变,硬着头皮逆流而上只会死得惨烈,记住,你一定会走向我们的末路。”
“任何的抉择都能行至不同的岔口,再走向不同的局,前路如何,不是靠一两句言语便定乾坤。”元彻并不怯弱于他的言语,回道,“你以为今日之景朕是步步算计下的结果?错了,这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
楚朝的结局,是大辰的开始。
今天,他们推翻了前朝,让想要站起来、能站起来的人走上明殿高堂;明天,他们连根拔起那腐烂的根茎制度,种下新的果实,辛勤耕耘;后天,他们拨开云雾,让朝阳落进来,使前途光明。
而这样的日日夜夜,他们还有很多。
这不是推翻旧皇族,是改朝换代。
齐王皱起眉。
元彻:“你看不见,也不配看见,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朕与他追求的道。”
“是他选择了你。”齐王吐着不甘的气,“你以为你自己多厉害?你能走到如此,全靠他的选择!”
元彻径直转身走了。
牢门再次合上的那一刻,也象征着这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遥遥望去,那先前垮塌的高阁正在重建,并已经快要完工了。
回皇城的路上,路边的花香肆意,开得灿烂,元彻突然心动,擡手折下一枝凑近鼻尖,扑面而来惬意让人肺腑如新,想要见那人冲动也遏制不住。
那便不遏制。
下一刻,哨声唤来头狼翻身而上,甩下一众亲卫,狂奔离去。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非常熟练地假装无事发生,按照原路继续行走。
不用想也知道陛下会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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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魏喜刚将药熬好,准备送去寝屋里,手中托盘就被另一只大手夺过,紧接着,后衣领被拧了起来,提着放去另一边。
“你自己玩去,朕来送。”
魏喜追着嘱咐了两句:“这药得凉一会儿!还有大人还没睡醒!”
元彻单手端着药,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月前,亲卫军们趁着高阁垮塌的那一瞬间冲了进去,在废墟中不断搜寻,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人。
当时,元彻用自己的背部挡下所有的重量,双臂环抱着不省人事的沈之屿,几乎是将对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怀里,从头到脚,不肯后者半丝脱离自己的庇护,露骨的保护欲和沉重的呼吸声让亲兵们霎时一愣,第一想法竟然是不敢靠近。
还是兀颜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此地危险,让属下先将丞相大人带出去吧。”
通道狭窄脆弱,不能一次通过多人。
好一阵沉默后,元彻点点头:“小心他的右手。”
兀颜发现那手腕已经发紫了,再不处理铁定废掉,心里一惊,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接过人,在其他亲卫的开道下,先将沈之屿带离。
随后,元彻才跟着走出。
外面的百姓没有散去,他们亲眼看着沈之屿被鬼戎亲卫带出来后,医官立马围了上去,那模样不像是对前朝余孽,而是一位朝中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沈之屿?这俩个词能放在一起?
危机之后,疑惑重新卷来,越来越大。
元彻那时内心一片乱麻,没空管这些人,更没心思琢磨他们在望什么,脑袋里全是在最危险的那一刻抓住了沈之屿,那画面反反复复地鞭打着他,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还会控制不住地想万一没抓住当时怎么办?
牛以庸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跑两步还要喘,方才除了求神拜佛什么都不能做,也帮不上别的忙,但好在脑子机灵,一瞧此情此景此时,不正是为丞相大人正名的时机吗?
敌人都除干净了,证据也摆在眼前,围观的眼睛也多。
赶早不如赶巧!
牛以庸双膝猛地跪地,一头磕下,朗声道:“丞相大人舍生忘死,孤身在前朝李氏中周旋,为陛下披荆斩棘,为我辈之楷模!”
他这样一跪,其他阁臣瞬间也明白,齐刷刷地一并跟着高呼。
“丞相大人舍生忘死,孤身在前朝李氏中周旋,为陛下披荆斩棘,为我辈之楷模!”
“丞相大人舍生忘死,为我辈之楷模!”
“……”
“……”
呼声越来越大,还有不少虽不是内阁阁臣,但因对丞相大人名声早有仰慕的学生也参与其中,这些年,他们本就疑惑沈之屿为何会“愚忠”扶持前朝,经此一语,顿时顿悟,泪流满面。
元滚滚跑过去,那模样和俨然就是和丞相大人很熟络。
这样一来,谁还不会明白?
不过这些沈之屿都不知道,
丞相大人先整整睡了三天三夜,让众人提心吊胆,卓陀寸步不敢离,第四天,人终于醒了一次,但醒的时间很短,精力也不好,只浅浅回应了几句话,便重新闭上眼。
他一天之内有七八成的时间都在睡觉,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对此,陛下平时有多么镇定自若,现在就有多么揪心,每天朝堂和相府来回跑,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人,第二件事便抓着卓陀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好。
“陛下,丞相大人亏空太多,还被齐王大量地熏了那迷香。”卓陀抹着汗,差点被元彻把早饭给勒出来,“嗜睡是很正常的,多睡一睡也好,恢复得快,就怕他难受得睡不着,那才难办,等彻底睡醒了,那些伤也能好得差不多,不用受罪。”
元彻这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稍后,又问:“他那手,今后写字的话……还能吗?”
卓陀正色:“属下一定会竭尽所能。”
“嗯,缺什么尽管说,不用顾虑。”元彻沉声道,“一定要保下他的手,他已经很少骑射了,若再不能提笔……”
文人自有风骨,宁肯折腰也不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