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的草越嚼越苦,元彻“呸”地一声吐掉,瞥见站在一旁逗虫子的兀颜,心血来潮地伸手掴了他一下。
兀颜看着好不容易捉到的虫子被吓飞,回头一瞪,看见罪魁祸首是陛下,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起身站直。
“朕是不是看着很不可靠?”元彻问他。
“不可靠?”兀颜奇道,“不会啊,您这么厉害,属下至今还学不来您那招如何一脚把人踢出十步开外呢!”
“这有什么好学的?”元彻鄙夷道,“算了,问你你也不懂。”
兀颜:“???”
满心崇拜换得满脸嫌弃,兀颜委屈至极,打算回去蹲下继续捉小虫子玩,就听见后方喧闹起来。
沈之屿出来了。
元彻瞬间把兀颜抛去九霄云外,凑去沈之屿跟前:“出来了?那厮说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袖口染红了一大片,元彻看见吓了一跳,仔细确认后才发现这是别人的血,沈之屿的手上一条口子也没有。
沈之屿把手从元彻手中抽回来,淡声道:“影十四在京郊向西七里外,有一处小院,里面住着他的一妻一女,陛下把她们接进来吧,改了奴籍从良民,名字也换。”
“好。”元彻爽快答应,“明日一早朕就叫人去办。”
“影十四……给他一杯毒酒吧,烈一点,不受罪,尸首遗物处理干净,不要坟墓和牌位,也不许他的妻女给他立牌,改不改嫁随她自己,但不能再提影十四。”
“好。”
沈之屿交代好了一切,发现元彻只是点头:“怎么都听我的,陛下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元彻心知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不让影十四的妻女提丈夫更是在保护她们,要她们划清界限,再有自己撑腰,四大家没必要也拿不了话柄动她们,久而久之,可彻底摆脱四大家。
“你是朕承认的丞相,朕信你。”元彻宽心道,“朝事你在行,打仗朕在行,只要我俩好好的,就没有人能将大楚蚕食。”
换做别的君臣,恐怕是可以载入史书流传千古的佳话。
沈之屿却在这一刻神色尽数沉了下去,摇了摇头:“不。”
“君臣有别,臣子是棋,无论这枚棋是一枚小小的卒,还是号令千军的将,在您眼里都该一视同仁,君主不能倒,朝臣却可以来来去去如流水,臣不是要让陛下做一位草芥人命清漠寡淡之人,而是想要陛下不受动摇,陛下可以有心腹,可以有知心之人,但远远不能有心上人。”
沈之屿这话说得巧,既教了元彻为君的道,也十分委婉的拒绝了元彻近日来的示好。
元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什么意思?”
沈之屿最近更瘦了,原先的衣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这身子太单薄了,带病气,但莫名不让人感到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伫立着。
元彻的目光锁着他。
沈之屿问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家祸害大楚多年,无视灾荒,每年冬季都让灾区的百姓们大批大批地冻死饿死,这是能看在眼里的,乡里街坊早将这些事情编成了歌谣传唱,幼儿都懂,先帝只是愚,但不笨,不可能不懂,但他为什么迟迟不下手?”
“因为世家牵连过多,又臭又冗,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先帝能接受朝堂空无一人,不然他不管敢。”元彻肃然道。
“这是其一。”
“这还是一个恶性纠葛,世家凿空了民间,占土占力,民间就不能按时交上赋税,赋税少则国库不充盈,江山根基倾斜,为保太平,皇帝只能向世家求助,倚仗世家养着国库祸患是世家,解药也是。”元彻补充道。
沈之屿点点头。
元彻双手紧握:“所以,你才会如此着急地吞噬礼国,礼王也必须死,只有有了银子,才可与世家一战。”
“陛下明白这个道理,臣很欣慰。”沈之屿道,“那么陛下可知,世家与皇权这盘棋何解?”
“何解?”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寒冬虽至,但枯木之后必然逢春。”
元彻立在风中,一双眼睛又黑又沉,面上俨然已经不见喜色:“也包括……你吗?”
沈之屿冷然掐断了他的最后一丝火星:“所有人。”
“好。”元彻怒极反笑,“很好,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朕明白。”
山河太重,也太广太乱,承载不下许多私情,沈之屿不可能将这天下弃之不顾。
若弃了,他便不是沈之屿了。
一路无话,元彻将沈之屿送回丞相府,自己则转身回了皇城,这几天来,耶律哈格曾几次派人来催,叫元彻回了京就回来坐皇位,老师父要被逆徒累死了。
后半夜,沈之屿被困在噩梦里。
梦中无日月,光线昏暗,最开始,他面前有一扇巨大的铁门,擡手推开,里面是一间堆满尸体的房间,乌色的血染在地板和墙壁上,这些尸体面孔熟悉,他都认识,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同僚,也有他的敌人,无一不是自先帝元年起在这乱世之中丢了命的人。
沈之屿往里走了几步,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正前方,有一个人跪立着,是影十四。
影十四擡头的那一瞬间,光彻底落了下去,像是一场独角戏台,沈之屿是听客,影十四是戏角。
影十四的双瞳空空,只剩下两个血洞,双手举起在空中乱抓,膝行着向沈之屿走来:
“大人,我违背了暗卫条约,和杨府的一位婢女暗生情愫,意外生下一女,被杨大人发现,以此为要挟……”
“他让我,挑起一桩可大可小的事,目的是将你引出来,然后转告你,若不想先帝遗孤出事,就好好的去和蛮夷人较量。”
他说话似乎很费劲,沈之屿替他接道:“可李亥早就和四大家勾结到了一起。”
“是的……是这样,他们早就说好,先帝遗孤早就和四大家联系到了一起,他们只想让你做他们的刀。”影十四的手抓住了沈之屿的衣边,他停下来,跪地拜下,“想让你,替他们赴死。”
沈之屿蹲下来,和他齐平视线:“所以,盈儿只是倒霉。”
“是,先帝遗孤说……怕她道破秘密,就干脆拿她开刀,他不敢让你知道他背着你联系了杨大人。”
沈之屿笑了起来。
“李亥是个蠢货,他以为他是在和杨伯仲联合杀我,却不知树倒猢狲散,杨伯仲杀我之余,其实在我跟前也把他给卖了。”沈之屿看着影十四,低声道,“你安心走吧,我和陛下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我……”影十四哭了起来,他流不出眼泪,只能淌血水,试图拉着沈之屿望自己这边拖,“大人,您也逃吧,和我一起逃,这世道太乱了……”
“世上像你家人这样的百姓千千万万,我不能逃。”沈之屿告诉他,“四大家想找我麻烦,我正好也头疼如何拉他们下马,这是个机会,求之不得。”
影十四的力道停下。
下一刻,梦境崩塌,脚下地面裂开,飓风卷来,除了沈之屿,四周如山的尸体如布娃娃般被吸了进去,影十四注视着沈之屿,扯起嘴角对露出一个血色斑斑的微笑,再慢慢闭上眼睛,跟着坠落深渊。
而就在这时,沈之屿忽然泛起一个寒战,好似在这深渊之下,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天亮了。
睡前忘了把窗户关严,第一缕阳光趁着缝隙落了进来,洒在沈之屿的眼上,将他从梦中唤醒。
沈之屿揉着酸痛的肩颈坐起,看见衣架边那身绛紫色朝服落灰已久。
棋局摆好,楚河汉界分明,人已上坐。
是时候去上朝了。
作者有话说:
蓄力完毕,下章搞事预警=v=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1323:50:26~2022-04-1423:4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恋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