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流风一怔,垂眉敛目:“……没有。”
“是吗?”
“只是……殿下在外骄奢淫逸,于名声不好,不大妥当。毕竟干州灾情严重,皇家人自当做勤俭节约的表率,府上用人也不可数目过大。”他为自己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姜萝要被他逗笑了:“好了我知道了,夫君都是为我好。既如此……唐林,把这些男宠都遣散了吧。就说,嗯,驸马没有容人雅量,让罗知府不必再费心了。”
她一点都不笨,怎么猜不出这些是罗田的主意?
姜萝都放下话了,唐林自然应允。
要闹……那就让罗田自己找公主闹吧!他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喽啰罢了。
而苏流风,背地里偷偷上扬了唇角,抑制不住窃喜。
只因他是大房,取得妻主独家的宠爱。在这场雄性竞争中,他大获全胜。
夜里,赵嬷嬷秉持过来人的狡黠,满脸都是“小别胜新婚”的打趣,特地给寝房换了新被褥,柔软的枕套。
苏流风在外还是和姜萝同房,他刻意公事化“同寝”的意动与暧昧,不敢过多深思。
怕阴郁的私心,怕自己难以抑制。
姜萝没有苏流风那般畏首畏尾,她一边挑今晚要穿的衣裳,一边和苏流风絮絮叨叨这几日的见闻:“今日我去绣坊看婶子们织布,她们特地给我吃了一碟毛豆。是干州独有的品种,颜色略微泛黄,没京城里那样青。”
苏流风:“好吃吗?”
姜萝诚实回答:“甜了点,蘸盐会更好吃。哦,还有,婶子们教了赵嬷嬷不少晒腊肉的技巧,还教了她大酱秘方,嬷嬷都记录在册啦,到时候会把菜方子传授给吕厨娘,嘿嘿,我俩也能沾沾口福……”
姜萝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苏流风在旁边安静地听。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时不时会接一句话,哄她继续往下说。
姜萝闷头喝了几口茶水,灵光一闪,问:“夫君在外面都做了什么?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苏流风低眉,认真思考。良久,他摇了摇头:“都是一些公务……”
再多的,他也说不上来。
苏流风忽然有一瞬失落。他是不是太沉闷了,一点都不有趣。
姜萝热情似火和他说这些趣味横生的日常见闻,他却给不了她等价的回应。
意识到这一点,无名的惶恐不安涌上男人的心头。
苏流风甚至有一点难言的自卑——他不敢轻举妄动,也深知,自己暮气深重,如一具腐朽的湿柴,他到处都是破败,美玉一样的皮囊里也含着败絮,他其实配不上完美无瑕的妹妹。
一直都是他,高攀了。
姜萝习惯苏流风不说话,先生和她同居一室,即使安安静静待着,也让她感到心安。
姜萝回眸,捕捉苏流风那双漂亮的凤眸,她忽然朝他弯唇一笑,娇娇地喊:“夫君?你有心事吗?”
明明是孩子气的一句撒娇话,苏流风却莫名耳热。他下意识避开少女天真的目光,尽量放冷了声音,不容她察觉丝毫端倪:“我没有心事。”
“既然没有,您为什么不敢看我?”
死xue被戳中,正中靶心。
苏流风薄唇抿得更紧。他不想回头看姜萝,却被小姑娘三两句话拿捏住。他不得不看她,否则就是做贼心虚。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苏流风惧怕自己卑劣的心思被看透。
“夫君?”姜萝的笑意更深,“你看起来很紧张,为什么呀?”
“我……”
“明明,我们同床共枕过这么多次了,彼此不应该早就知根知底了吗?”她好坏,明明不懂苏流风在焦虑什么,却仍想要捏住他的七寸,逗逗他,欺负他。
终于,苏流风败下阵来。
“嗯,是臣脸皮太薄了,倒教殿下担心了。”
他只能摆出官腔来假模假式掩盖紊乱的心情。
欲盖弥彰。
姜萝得逞了,她比苏流风想象的还要了解他。
先生真有趣。
姜萝不再折腾他,犹自去拿夜里要用的冰丝枕套了。
小妻子一走,苏流风如释重负。
他苦笑,端方君子竟也有绞尽脑汁撒谎的一日。
但,苏流风只能如此。
毕竟,他总不能让姜萝知晓,他其实有……思慕妹妹。
深夜,罗府。
罗田负手,在房中左右踱步,焦虑不已。
他心烦的时候,连手边最爱的云片糕都没吃,茶汤也放凉了。
柳通判见状,也只得干着急:“大人?大人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晃得下官头晕。”
“我能静得下来吗我!话都放出去了,要是大殿下并无此意,我岂不是成了教唆皇子们反目的贼人?”说完这句,罗田又拿指头戳柳通判,“都怪你,出什么馊主意,这下可好……”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一只鼓吻奋爪的鹰隼自高空旋入窗门,带来了一封信。
是大皇子派来的回音。
罗田大喜,赶忙展开信看。
他笑道:“妙啊,柳大人。大皇子允了,如今有了这信作为证物,我和大皇子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罗田不蠢,他盼着和姜涛书信往来。这样的话,如出了意外,他还能把姜涛拉下水。为了保全自身,大皇子也会罩着他。
罗田相当于得到了一面免死金牌了。
还没来得及,屋外忽然倒了一个花盆。瓷器碎裂的响动,惊到了屋内的两人。
柳通判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站住别跑!鬼鬼祟祟猫在外头,不管你是忠的奸的,本官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门外的脚步声果然静了。罗田和柳通判赶紧推开门去看,原来是唐林。
眼下,唐林匍匐于地,瑟瑟发抖,大气儿不敢出:“小人砸碎了花盆,罪该万死,实在是来得匆忙,一时脚底抽筋……大人们息怒!”
罗田一张老脸阴下来,他明白方才的话有多危险,除了他和柳通判,不能有第三个人知晓。
咂摸一瞬,罗田似笑非笑,问:“你方才可听到了什么?”
唐林瞪圆溜了眼睛:“大人明鉴,小人什么都没听到。”
柳通判认出他:“哦,你就是上回帮四公主挑面首的那个小子。”
唐林见有一线生机,大喜过望:“对对,就是小人!小人听柳大人的吩咐,俊男全送到官宅里头了,可三殿下是个眼高于顶的,正巧苏大人还回来了,这事儿就没办成……不过主子们放心,小人还有后手,保管再送一批俊美后生过去,让殿下悉心选个合心意的。”
罗田知道,眼下姜萝是关键,要让她忙得脚不沾地才好。
思及至此,他也没出声,只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办吧,切记,女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还是忙点好。”
“小人明白,小人是罗家的奴才,自当为主子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唐林点头哈腰,发了话。
就这般,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罗田放过了唐林。
死里逃生的男人猫着身子小心出了罗府,再一摸后脊,汗湿了一片,把夹衫都湿透了。
这鬼差事可真不是人能干的!
唐林一咬后槽牙,早晚能翻了这奴才身才好。
大月王朝西北边境,袁州藩镇。
大皇子姜涛作为御授的袁州监军使,为击退蠢蠢欲动的鲜卑人殚思竭虑。
昨日,他和地方将领联手领兵,摸索到一小队鲜卑人驻扎的营地。他们前后夹击,又趁着夜色偷袭,竟真剿灭了前段日子入藩镇撒野的蛮人,还烧了他们的马群与粮草,不留后患。
虽说此举挑衅了鲜卑人,可能引发一场战争,但鲜卑人彪悍,一有机会就闯入藩镇烧杀抢掠,试探藩镇卫所军士的底线,百姓不堪其扰多年。
大皇子亲临边境,为他们出这口恶气,自然是深得民心。
藩镇的百姓们自发献上牛羊,与军士们同饮酒、同吃肉,载歌载舞。
姜涛的名声一时间也高涨,是百姓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天龙之子。
姜涛取得一场小战事胜利一事,很快传到京城,入了帝后的耳朵。皇帝欣慰,晚上难得登一回坤宁宫,与李皇后思忆往事,赞叹姜涛文韬武略,大儿子有出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不知的是,他器重的大儿子,今日也起了夺嫡的心思,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藩镇的天比京城要辽阔,黑幕的夜晚,繁星满天。
姜涛一面喝烧刀子酒,一面咬一口羊肉。
城楼下,有百姓认出他,朝姜涛挥挥手。
他一笑,半点没有皇子的架子,往
姜涛想起了方才送去干州的信。
多日前,是罗知府送来书信,他毛遂自荐,要为大皇子排忧解难:“大殿下,臣有一计,能让殿下心愿得偿。”
姜涛没有推拒,他知道四弟就在罗田的地盘上。
罗田这样的小蚱蜢,于他而言,何用?左不过是……借来当他的刀。
果然,罗田贼人胆大包天,竟同他说:“大殿下,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们古道热肠,地方百姓都看在眼里,他们既心怀众生,那么为百姓们做出何等的牺牲都不为过……”
姜涛懂了,干州不是有水患吗?四皇弟死于水涝中,任谁都挑不出错。
毕竟物竞天择,是老天爷要选择姜涛,杀死姜河的。
怨不得他。
姜涛允许罗田胡作非为。
他招募了罗田。
而姜涛留在罗田手上的书信,也不足为惧。
姜涛故意用左手写的字,即便东窗事发,罗田招供,那一封书信核对不上姜涛日常用右手的笔迹,他可以为自己辩白,说罗田口口声声都是诬陷之词。
特别是那时候,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皇帝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他的。
姜涛的思绪飘远,又想到了他小时候的事。
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孩子,占了嫡又占了长。
姜涛从小就知道他会是储君,要继承父亲的衣钵。
皇帝那样伟岸,他总仰望父亲,模仿父亲……
那时的皇帝,其实也很疼爱姜涛,他会搂住年少的孩子,教他左手执笔,一笔一划写字:“涛儿,切记。天家人的心思,不能被任何人猜出,好比为父教你左手写字,你对外却只能说自己是个右撇子。”
那一日,姜涛第一次懂了——为君者,需表里不一,城府要深沉。
如同现在的他,会当皇帝的好儿子,却也深藏心事,不让任何人看透,包括皇帝。
唯有比父亲做得更冷清,更薄情,他才能取代皇帝,成为新的君。
姜涛其实,一心想成为父亲的骄傲。天家的孩子,似乎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追逐、争抢、夺取父君那虚无缥缈的青睐与关爱。
即便这份亲情,真假掺半,永远遥不可及。
“父亲,你会夸赞我的。”姜涛一笑,“毕竟我是……最像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