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误会了,实在是下官害怕委屈到几位贵人,这才油煎火燎妆点了宅院。下官没有坏心,还望三殿下明鉴啊。”罗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干笑两声。
姜萝挑眉:“怕什么呢?我可没说罗大人哪里办得不好,您太多心了。”
姜萝刚来就来了一场下马威,姜河乐见其成,没有阻拦。
经此一场嘴皮阵仗,底下的官员抖若筛糠,待巡视地方的钦差大臣们愈发恭敬了。一行人步行送他们入住官宅,这才一个个乘车散去,回了自家管辖的府县里去。
罗田遭了姜萝这一通敲打,嘴皮子都变得不利索了,心里不住地念叨孔子那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要找麾下柳通判参谋参谋——这位刁钻的皇女要拉拢呢?还是不必上心?
罗知府一走,姜萝浑身摆着的天家架子便松懈下来。她亲热地拉起苏流风的衣袖,扯他往宅第里跑,赵嬷嬷怕姜萝跌跤,忧心忡忡地劝:“殿下、殿下!您慢着点!”
“没事儿,嬷嬷不必担心我!”姜萝左瞧瞧右瞧瞧,还以为干州的园子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景致,哪里知道园林里还是奇珍异草,专门学京城的花卉妆点。姜萝意兴阑珊,感叹,“罗知府倒是个懂钻营的。”
要是罗田知道自己抽出家底为皇裔们置办了金碧辉煌的官宅,还要挨这一通骂,定气得歪到炕上,人都背过气儿去。
姜萝算是明白罗田走的是什么样的阿谀奉承路线,她鄙夷地道:“四弟,咱们还是别吃官宅里的小食了。”
姜河不解地问:“怎么说?”
“一准儿是按照宫里的样式置办,我是陪你们来地方上办公差,采风问俗的,可不愿意吃京城里头相同样式的吃食。”姜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恳切地仰望苏流风,“夫君,我们能出门买干州特产小食吃吗?”
苏流风被她问得僵滞,清俊的脸上浮起犹豫的神色。郎君抿了下唇,委婉地劝:“干州夏时长冬时短,雨水丰沛,山林也多瘴气,风俗习惯和京城有异。若是贸贸然去吃当地食物或是汤品,臣怕殿下水土不服,会生病。”
为此,苏流风十分周全地带了一些京城里的干货,甚至备了很多皮囊水袋,就为了给姜萝搀当地的水吃,让她的脾胃一点点适应,不至于身体不适。
然而小公主全不知夫婿的好心,舟车劳顿抵达干州,刚落地就吵着要出门吃晚膳。
苏流风不想纵容姜萝,偏偏小姑娘擡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眼睛仿佛会说话,能言善道,一点点瓦解他的决心。
“夫君……不可以吗?”姜萝对驸马爷撒娇,姜河听了都要起一身鸡皮栗子,他躲得远远的,懒得看小夫妻打情骂俏。
苏流风为人夫的理智,在那一句含情脉脉的“夫君”里碾到稀碎。
他叹了一口气:“那便出门吃吧,不过殿下不可饮用当地茶水或汤品,我们自家备一袋水去,寻了饭馆后,让堂倌烧沸水,缓和一下脾胃。”
这是苏流风能想到的最大让步。
姜萝忙不叠点头,心里倒很无奈——她是三岁孩子吗?先生伺候她也太小心了吧!
姜萝体察民情,不欲吓着人。她嘱咐姜河换一身洗旧一点的夏衫出府,这可难为了四皇子,他的衣裳都是新裁的,天家哪里有穿旧衣的习惯,找了半天,愣是挑不出一件亲民的。
眼见着姜萝的肚子要因姜河不靠谱的性子挨饿,苏流风道:“若是四皇子不嫌弃,臣的箱笼里亦备了几身旧衣,可供殿下挑拣。”
姜河瞠目结舌:“苏大人,你说实话,三姐在府上是不是刁难你了?连件新衣都不给穿?”
话刚说完,他头上挨了结结实实一记手指板栗,姜萝恨铁不成钢地道:“四弟,你在京中养尊处优,国情政务有父君指点,尚可朝堂一辩。于这些琐碎的人情世故,那是真一窍不通。你想想,罗知府看着就有鬼,你等他报上涝灾民情,能得个什么好?还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搪塞话?既然如此,咱们就得扮作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微服私访去。”
姜河一听便明白了,苏流风深谋远虑,早早备下了这一步,而他一心要筹办大事,却半点门窍都不开,以为大鱼会自投罗网。
都是掉脑袋的大事,谁会这么蠢笨等着他抓小辫子?
姜河朝苏流风羞惭一拱手:“苏大人,是我办事不够周全,今日真受教了。”
姜河身处高位还能这般礼贤下士,实属难得。苏流风满意地搀了一下少年郎,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小事,殿下不必挂怀。”
也是说话的当口,官宅廊庑底下,一道身影鬼鬼祟祟靠近。还没等他驻足多听一会儿,一柄纤薄的长刃直抵上他的脖颈。
“你是谁?竟敢旁听公主密谈。”
折月蹿房越脊踏来,一下制住了这名身穿府上小厮衣着的下人。
小厮吓得两股战战,一叠声道:“壮士!壮士饶命!”
然而,折月待外人本就冷淡,逗趣话也只让公主府相熟的人调侃几句。眼下得了令,作势就要下刀子。
毕竟来了公主府就如同入庙当和尚止了荤腥,多日没见血,手痒得厉害。
手里一用力,折月忽然想起,他身上一身箭袖妆花罗飞鱼服,是姜萝所赐,万一被小厮的血溅脏了……
折月抿唇:“待会儿削你人头的时候,我下手会快,你不会太痛苦。”
顿了顿,他补充:“既然我给你的好处,你也得礼尚往来,待会儿朝前倾倒,尽量别脏了我的衣,明白没?”
此言一出,小厮顿时吓得腹腔一紧。
淅淅沥沥的骚味传来,折月低头一看靴子上沾的温热,居然吓尿了!
没用的废物。
折月面皮生寒:“找死!”
说完,他手起刀落。小厮急急大喊:“公主殿下,四皇子殿下,救救小人呐!”
青天白日的一声凄厉惨叫,很快吸引了姜萝的注意力。
小姑娘擡头望去,挑眉旁观这一场闹剧:“哦,折月抓了个‘刺探军情’的刺客?”
折月:“是,殿下。他还脏了属下的靴。”
潜意词是,快让我杀了他。
姜萝不经意间摆摆手,“既如此,杀了吧,总归一个小杂碎,没什么用处。况且,我最讨厌有人偷听天家的事,胆子真大,命都不要了?”
小厮早该想到姜萝是心狠手辣的皇族,怎可能怜惜贱民的命。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喊:“殿下、殿下。小人不是故意要旁听皇家事的,都是罗知府派我来掌官宅的事,顺道要小人把殿下们的家常对话,事无巨细统统报回去……这恶,是主子家犯下的啊。”
姜萝听笑了:“你的意思是,你只是个清白的走狗,罪不至死?”
“正、正是。”不知为何,明明姜萝笑着说这句话,小厮竟竟觉通体发寒。
“但你讨了我的嫌,还是生死由主家命的家奴……你既犯了错,我又有什么必要留着你?”姜萝摆摆手,“折月,下手吧。”
折月冷得像一尊冰雕,刚得到命令,手里的剑就拉开了。
冷刃刺骨,划开小厮脖颈上的皮肉。说不清是怕还是疼,小厮的腿骨抖得愈发厉害了。
千钧一发之际,小厮明白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他不过一只微乎其微的蝼蚁,他不值得姜萝原谅。
除非,他有利用价值。
小厮福至心灵,高声喊:“殿下、殿下!您留着小人的命有用,大大的用处!”
姜萝笑眯眯:“是吗?说说看?”
“小人能帮您抓出府上其他罗知府派来的内鬼,小人是家奴里的大拇指哥,有小人在府上掌着乾坤,啊呸,掌着局面,那些阿猫阿狗定不敢来冒犯您!”
“哦,听起来怪有意思的。”姜萝意兴阑珊,对折月做了个“下刀子”的手势。
折月已经不耐烦了。
这些贵人杀个人还要叽叽歪歪,他得快点动刀,不然到手的鸭子就飞了。
许是折月的气势太骇人,小厮吓得一激灵,总算服服帖帖。他耸拉眉眼,唉声叹气:“小人愿意成殿下的人,做您的内鬼,为您探听罗知府那头的消息……不过这样一来,小人的身家性命也不保了,小人今年年方三十,好不容易把老管事拉下马,媳妇还没娶呢……”
他满嘴胡诌,姜萝听得皱眉:“你这样的人物,进宫里头当差事,也未必不能高升啊。”
小厮眼眸一亮:“真的?殿下愿意擡举小人?”
“底下那二两肉去了,自有你的门路。”
“……”小厮哑口无言。原来姜萝是要他阉了进宫当小黄门,那还是算了吧。
姜萝靠近了,从袖囊里摸出一枚丸子,丢入小厮口中。
他还没来得及尝味儿,折月巴掌一拍,那丸子囫囵滚进了肚子。
“这、这是?”
“毒.药啊,不然我怎敢用你呢?”姜萝懒洋洋吹着指甲盖上的豆绿木樨叶指油,“你若乖乖听话,帮我们上罗知府跟前打掩护,再把罗田和底下人谈话的事告知我等,那你算大功一件,往后自有你的出路。到时候,我不但会给你解药,还会带你回京中,为公主府办事。可倘若你不机敏,那就休怪本公主冷血无情了。毕竟你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小厮明白,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出卖一头了。
但他不蠢啊,跟着皇家混,前途多辉煌。
于是,小厮发了狠,扑通下跪:“几位贵人放心,小人知道轻重,先敲打官宅里头几张不严实的嘴巴,再上罗府假传消息,顺道给贵人们通风报信。”
“你心里有数就好。”姜萝一笑,“毕竟罗知府再如何都不敢办我们,可你嘛……不一定了。两头讨好,最后什么都落不着。”
“小人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
“唐林。”
“我记住了,你退下吧。”
姜萝本就是故意在府上谈论案情的,唯有这样,才能诱出内鬼。
今日初来乍到,她就收服了一个唐林,实在是收获颇丰。
姜萝心情好,胃口也开了,她赶忙催促府上几人快去更衣,她要出门胡吃海喝。
姜河跟着苏流风进厢房换衣,屋内静悄悄的,他有心拉近关系。一面套外衫,一面闷闷问:“苏大人方才也听到三姐那一通拿捏人的手段了,你是三法司官吏吧?审讯人属你分内之事,苏大人怎能袖手旁观,一声腔都不出?”
按理说,审讯一事,应当是大理寺官吏的拿手好戏吧?虽然姜萝不阴不阳折腾人的技法也很高明,但他还想见识过苏流风的威风啊……真是遗憾。
经姜河提醒,苏流风想到小姑娘对外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抿唇一笑。
妹妹灵动、聪慧,办起事来滑不留手。
折月这一场局,姜萝什么时候设下的,旁人都不知晓内情,实在是个手段决绝的女子。
她聪明才好,这般,行走禁庭,苏流风才会放心许多。
昏暗的室内,聊起小妻子,郎君满目柔情。
苏流风道:“公主殿下冰雪聪明,做事有自家的章程。便是臣出手,都未必能有殿下行事周全,臣又何必打乱殿下的攻心计策呢?”
“……”听到这话,姜河挠挠头,也是,阿姐出手,姐夫放心啊。
得,他吃一嘴的夫妻恩爱日常话,牙都要酸倒了。
恨他这张嘴,怎么什么都要好奇,问一问。
待姜河出了房门,姜萝先一步看到弟弟。
她打量姜河穿的那一身略新的云纹直缀,布料的花色她没见过,应该不是自己置办的。再一看苏流风,穿的竹叶纹宽袖直缀,浆洗过很多回,颜色都有点发白,然而衣袖很整洁,一丝褶皱都没有。
可以看得住主人家很珍惜这一件衣服。
姜萝认出来了,这是她刚到京城的时候为先生裁的夏衫,没想到他还留着啊。
这样一想,姜萝觉得苏流风还挺小心眼的,对外送东西,不舍得把她赠的衣递过去,情愿自己穿旧衣,也要独占妹妹的东西。
姜河年纪轻,比苏流风矮了半个头。他叠了一下宽大的袖袍,出门前,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问姜萝:“阿姐,你的毒.药哪里来的?”
姜萝勾唇:“驸马给的呀。”
姜河瞠目结舌,“你们夫妻俩的相处之道挺刺激……私下里还会给这个啊?”
姜河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幻想出姜萝情意绵绵诱苏流风的画面,若姐夫不从,她就不把解药给苏流风,任凭他潮红一双凤眸,欲语还休,低低喊“殿下”……
嘶,回去要把他跟前小太监孟春那本话本子收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河的话太引人遐想,苏流风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四殿下不要被公主诓骗,那不过是一袋橘皮糖丸,臣怕殿下坐车会晕,才为她随身准备了一荷包,蜜桔的青涩气味能生津止吐,方便公主压一压唇舌间的苦味。”
“就是!随身携带毒丸子,要是误食,死的不就是我么?你阿姐还没那么蠢呢。行啦,走吧!”姜萝狭促地眨眨眼,一时间,她想到什么,又回头对赵嬷嬷说,“嬷嬷,您看起来有些累,不如就留宅子里休息一会儿,爱吃什么喝什么,都喊灶房里炖煮着,不要饿到脾胃。我和四弟以及驸马出门转转,看到好的小食,再给您带一份回来。”
赵嬷嬷年纪大了,确实精力不济。她见识过苏流风的高超武艺,不强求路上随行,只把手里的羊皮水袋递给苏流风,恭敬道:“那奴婢就先歇一个时辰,夜里再来服侍殿下。这是驸马要的京城雪水,殿下性子活泼,出门在外淘气得很,劳烦您多留神照顾了。”
苏流风从善如流接下,“嬷嬷客气。臣身为驸马都尉,伺候公主,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明明是卑躬屈膝的一段奉承话,偏偏苏流风声音清润如春水,朗朗入姜萝的耳朵,平添起一重绮柔的想象——明明先生口中的伺候,仅仅止于衣食住行,但她细听细品,又觉得话里意思不对。
姜萝耳朵发烫,不免叨念:苏流风当真没有在调戏小妻子吗?明明这话里,好像还多了点,不可告人的、独属夫妻间的暧昧与宠溺。
先生,分明是撩人却不自知啊!可恶!
离开了官宅,苏流风体恤姜萝劳累,坊市里就近找了一间车马行,雇了一辆不算打眼的乌木马车。
他搬下脚凳,搀姜萝上车,而姜河……苏流风凤眸淡漠地看了一眼皇子,默默收回了踮脚的凳子。人高马大的郎君,应当无需旁人帮助。
年仅十五岁的姜河见状,心碎了:苏大人是差别待遇吧?是吧?他好像没看错。
待三人都上了车,车夫凌空振了一下策马的鞭子,提醒马匹可以迈开蹄子跑了。
车夫问:“公子、小姐,你们是要上哪儿去?”
姜萝托腮想了一会儿,问:“阿爷,您平时都上哪里吃饭?”
车夫没想到贵人小姐竟不摆架子,待他也态度谦和,顿时心生了不少好感:“小姐,我平时吃的旮沓馆子,您吃不惯的。”
“就是想尝一些不一样的菜色,平日里家中都是大鱼大肉,满嘴荤腥,都腻了。”
车夫羡慕不已:“哪日要是老朽也能吃肉吃到腻就好了。”
“会有这么一日的,我看干州地方富饶,罗知府治下还是很有手段的。”
闻言,车夫嗤的爆出一声冷笑,“拉倒吧!就罗知府管辖地方,没让咱们涨税赋都算好了的……”
车夫自知失言,不敢多说。很快,他绕开这话题,反而问起旁的:“听小姐的口音,你们应当不是干州人?”
“不是,我们是……”姜萝对地理志了解得十分少,想要憋出几句拉近关系的地方话,却在此时卡了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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