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陆观潮一走,魏明忙和同僚窃窃私语:“方才我是哪句话说得不得体,惹恼了陆大人?”

“你蠢么?酒水都还没上,你开口就谈公事,多倒胃口。”

“是了是了,还是你思虑得多。”

雪青隔厢。

苏流风问姜萝吃烧鹅有没有什么口味偏好或忌口。

姜萝想了想:“要加点胡椒粉,还要涂抹上厚厚一层崖蜜,我想吃甜辣口!”

苏流风微微蹙眉:“阿萝脾胃不好,吃不得辛辣。”

“所以再来一碗牛乳甜羹冲淡辣味!”

“……”苏流风被她噎了下,“吃太多外面的伙食,你不担心赵嬷嬷生气吗?”

“吃都吃了,总要吃个痛快吧?”

“阿萝从前也是这么搪塞我的?”

姜萝想起苏流风少时管她吃喝,浑身抖起一个激灵,她期期艾艾:“那可没有,我不敢诓骗先生。这不是……今日有你在旁看顾么?所以心放宽了些。”

“也太宽了。”郎君隐隐苛责。

“先生……”她蓄意拖长音调,猫儿似的撒娇。

苏流风无奈极了:“我去安排。”

“嘿嘿,感激先生!敬爱先生!”她又信口胡诌,嘴里不着调儿地谈“爱”。

难得苏流风被她招起了一重脾气,不满地冷瞥了姜萝一眼。小姑娘吐吐舌头,见好就收。她举起温茶杯子啜饮,乖巧不讲话了。

苏流风前脚刚走,陆观潮后脚便不请自来,入了包厢。

姜萝一口茶喷出,好心情荡然无存:“陆观潮?”

再见到明丽的姜萝,陆观潮一怔,他无措地止住了步子。

明明前一刻,他还在墙角听到她的连连笑语,仅仅打了个照面,姜萝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神色。

陆观潮心尖生涩,他给姜萝行了礼:“礼部侍郎陆观潮见过公主殿下。”

“嗯。”姜萝知道,有皇权压制,陆观潮不敢冒犯她。方才骨子里的恐惧疏散不少,她不想和他纠缠,客客气气打发他,“陆大人,请安也请过了,礼数也尽到了。若是无事,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不想看见他,她一昧驱赶他。

陆观潮难掩落寞心绪,望向姜萝的目光哀伤而不甘。

几次,他张了张嘴,嶙峋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最终,他道:“阿萝,我帮你对付姜敏,我为我前世的错赎罪,好吗?”

陆观潮忽然提起这一茬,打得姜萝有几分措手不及。

他阴魂不散,究竟在想什么?

她冷淡地答:“不必了。我敬的人,我会亲手护,我恨的人,我要亲手杀。”

“你敬的人……是指苏流风吗?”陆观潮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好像浸没在冰里一般冷。他似乎在此时此刻才明白,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接近姜萝的机会。

姜萝满心满眼只有苏流风,她再也不会正眼看他了。

陆观潮在眼前胡搅蛮缠,姜萝真的要被他倒了全部胃口。

她忽然想起苏流风背上那一道凶恶的伤,若非陆观潮咄咄逼人,先生怎么会受伤?他怎么还有脸出现在她面前?

姜萝终于生了气:“陆观潮,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吧?你能不能别总来碍我的眼?你不走,那我走!”

姜萝起身,戴上幕离,她打算去找苏流风。今日的烧鹅不吃也罢!

哪知,就在错身的一瞬间,陆观潮擡手,死死扣住了姜萝伶仃的腕骨。他怒不可遏,却又没办法留住姜萝,只能压低了嗓音,哀求:“你大可不必把我当敌人一样对待,我不会伤你的。”

“陆观潮,放手。”姜萝切齿。

“阿萝,你知不知道苏流风是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你敬的人,他其实怀有……”私心。

“砰!”

陆观潮话还不曾说完,一记来势汹汹的凛冽拳头已击中他左脸。

陆观潮吃痛,下意识松手。

姜萝趁机逃跑。

再擡眼,出拳的人竟是吩咐店家备食后回来的苏流风。挺拔如松柏的郎君寒着一张清隽的脸,眉眼里隐隐怒火勃发。

苏流风在家妹身前,为她撑腰——“陆观潮,你想对阿萝做什么!”

苏流风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温雅清淡,做事不温不火。他鲜少这样不体面,在人前暴露喜恶。

他那日和蒙罗说的是真的,他有了红尘的人情牵挂,回不了佛门了。

他心不再清净,也学会了痴嗔憎恶。

他要保护姜萝,务必融入人间。

没有退路了。

姜萝一见苏流风,便如找到救星,欢喜地喊了声:“先生!”

眼中喜色张扬,刺痛了陆观潮。

他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苏流风,你敢说你对阿萝仅仅只是师生情谊吗?!”

闻言,苏流风蹙眉。他微微一滞,良久,开口:“你在胡说什么?”

陆观潮趁他怔忪,又想去拉姜萝,却被苏流风拦住。

无人有资格带走姜萝。

郎君们剑拔弩张,手背青筋分明,仿佛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

厢房里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渐次增多。姜萝害怕闹得乌眉灶眼,被人搬到庙堂里说事,万一先生口舌不伶俐,吃了大亏……

恰巧,礼部郎中魏明也冲出厢房,为陆观潮帮腔。

他一边跑来,一边大声嚷嚷助威:“大胆狂徒,竟敢伤我们陆大人!”

“先生,我们快跑!”

眼看着礼部官吏们靠近,姜萝忙拉起苏流风的手,朝楼底狂奔而去。他们做了逃兵,没有再和陆观潮厮打。

魏明等人赶到的时候,姜萝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魏明看一眼陆观潮嘴角沁出的血丝,心疼地道:“陆大人,这些法外狂徒竟敢重伤朝廷命官,下官定会让刑部狠狠治他们的罪!”

陆观潮恼怒地推开魏明为他擦血的手,皱眉:“不必了。这伤是我摔的。”

“摔、摔的?”魏明和同僚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同僚回过味来,心领神会地迎合:“陆大人说摔的那就是摔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人家要不要面子?

“哦哦哦,那就是摔的!”魏明又被上了一课,终知官场深浅。

陆观潮没有听身后人絮絮叨叨的一番交谈。

他回忆姜萝纤细的五指扣在苏流风腕骨的那一瞬间,她同苏流风一点都不避嫌,举止亲密。即便苏流风心思不纯,她应该也一点都不在乎。

陆观潮自嘲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笑话,十分可笑。

姜萝其实是一个很护短的姑娘。

思绪飘远,陆观潮又想起了很多前世的事。

他并没有姜萝所想的待她不上心,他其实很记挂她,也记得很多很多日常的琐事。

甚至午夜梦回,他也会想起姜萝的好。

她曾经……对他很好很好的。

陆观潮知道,姜萝喜欢吃糕,却因山里难得糖饴,特地把甜糕留给他吃。

她不爱喝苦茶,却因他的喜好,常陪他坐在藏书阁里看书吃茶。喝一口还要皱半天的眉,他一望她,小姑娘就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书太晦涩了,绝不是茶太苦。这样清雅的口味,我也是极喜欢的。嗯,毕竟我也是个爱好吟诗作对的文雅公主嘛!”

陆观潮没有拆穿姜萝蹩脚的理由,但他确实觉得那一刻的姜萝很可爱。

又是后来,他身为罪奴,需要帮皇寺里的僧人劳作。明明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必辛苦务农,她为了接近他,也会顶着炎炎夏日,为他端茶递水,给他讲笑话解闷。

曾经的他们,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光。

只可惜,陆观潮与姜萝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

他带着刀子与谎话而来,姜萝奉给他的却是一颗赤诚的心。

陆观潮对不起她,他不敢面对她,只能撒谎到底。最后,他输得一败涂地。

陆观潮记起了,曾经,姜萝也是护他的。她一直牵着他的手,于炎凉人间踽踽行走。

如今,她的手牵了其他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重来一世,陆观潮明明在赎罪了,她为什么不肯看他一眼呢?

她不再信他了。

她抛下了他,今后的路,只有陆观潮独自一人走了。

陆观潮落寞地闭眼,绷紧了下颌,唇边的伤隐隐作痛。眼有些酸涩,他从来没有对阿萝说过——

他其实……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