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一瞬,那根新生的第三十四信芽上,雾影便陡然清晰了半分。
那不是一张脸,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只是一团朦胧的光雾,却偏偏在最关键的几处勾勒出了令人心悸的轮廓。
那微微下沉的肩线,是林阎力竭时下意识的松弛;那高挺的眉骨,是他凝神时才会显露的锋锐;就连雾气中一闪而过的掌心纹路,都与他因常年握刀而磨出的茧痕别无二致。
这世上,竟有东西能隔着无尽虚空,临摹一个活人的气韵乃至骨相。
苏半语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过,他伸出两根手指,指骨苍白,如玉雕琢,轻轻触向那团雾影。
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前一刹,他停住了,一股无形的震颤已顺着空气传导入他的骨骼深处。
那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更诡异的共鸣,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笔,正以他的骨头为参照,在那雾气上进行最后的“描摹”。
“他们在画!”苏半语猛地收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惊骇,“用‘未生者的执念’当墨!这些东西没有实体,没有过去未来,只有一缕不甘诞生的怨念,最擅长捕捉虚无。你越是想抹去自己的痕迹,越是无形无相,在他们眼中就越是一张完美的白纸,越敢肆意下笔!这团雾,根本不是什么信标,它是‘律模’的胚胎!”
话音未落,墨三姑猛地将手中最后一捧凝固的尸油抛入火堆。
那本已微弱的油火“轰”地一声窜起,火光由橘黄转为惨绿,颤动的火焰竟如同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了雾影更深处的景象。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旷野,无数看不清面目的影子跪伏于地,它们佝偻着身躯,手中握着尖锐的骨针,正虔诚地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身前的雾气。
每一次舔舐,它们手中的骨针便会精准地在虚空中刻下一划。
那些笔画组合成的,正是林阎自踏入这片绝地以来,每一次挣扎,每一次破局,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姿态。
这些姿态被记录、编纂,最终汇入一本悬浮在所有无面人影头顶的虚幻法典之中。
“是‘形摹者’……”墨三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它们是‘律’的书记官,不立规矩,只画肖像。你说自己‘无名’,它们就把‘无名者’的姿态画下来,从此世间所有无名者,皆以此为准;你说自己‘无契’,它们就为你塑造‘破契人’的法身,日后一切破契之举,都逃不过这副模样的审判。你越是挣脱,留下的痕迹就越多,它们画出的你就越像你!”
林阎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那股如影随形的窥伺感从何而来。
对方并非要杀他,而是要将他“定义”!
一旦这“标准像”完成,他就将成为一个被固化的“律”,再无变化与超越的可能。
他不再犹豫,左手食指中指并拢,作势便要逼出一滴巫血。
他的血,蕴含着最原始的毁灭与混沌,足以污秽世间万物,定能扰乱这诡异的描摹。
“别动!”苏半语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急切道,“你的血至阳至烈,一旦滴入,就等于为这幅画落下了最关键的一笔,会瞬间将这虚相凝实!那便是‘定形剂’!”
一旁的秦九棺面沉如水,左手已然扣住了一枚锈迹斑斑的残钉。
这钉子曾钉死过古神,自带一分“终结”的界力,足以隔绝万法。
他低喝道:“我来钉穿这方空间,让它自成一界,看它们还如何描摹!”
“没用的。”墨三姑缓缓摇头,惨绿的火光映得她满是皱纹的脸庞如同鬼魅,“钉是‘界’,一旦落下,就等于你亲口承认了这雾影的存在,为它划定了边界。它们正愁无法锁定你,你这一钉,恰好帮了它们。”
众人的手段,竟被对方的规则克制得死死的。
沉默寡言的驼爷忽然解下了腰间那枚磨得锃亮的铜铃。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铜铃狠狠砸向了那根信芽。
“铛——!”
一声远超常态的巨响炸开,音波如实质的刀刃般扫过沙丘,连空气都为之震颤。
然而,那团雾影非但没有被震散,反而在剧烈的铃声中飞速凝实。
模糊的轮廓瞬间清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擦去了所有的含混不清。
雾气翻涌间,一行冰冷、精确的古篆符文在画像下方显现出来——“标准像:林阎(原型)”。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驼爷的铃声本意是“警醒”与“驱散”,却反而起到了“提纯”和“校准”的作用,帮助对方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
林阎死死盯着那行字,呼吸几近停滞。
原型……一旦被定为原型,之后所有与他相似的存在,都将成为他的仿制品,而他自己,也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最初”的模子里。
他缓缓闭上双眼。
既然所有外在的抗争都会成为对方的画笔,那便向内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