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荒原死寂,连风都仿佛凝固在了沙丘的褶皱里。
那第二十九根信芽叶脉上的刻痕,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不再是一道死寂的划伤,而像一截被赋予了生命的墨线,在极静的月光下,沿着叶脉的纹理悄然延伸,笔走龙蛇,力透叶背。
那锋锐的笔触在沙地上投下纤细的影子,勾勒出一个残缺的轮廓。
那是一个“林”字的左半边。
就在字形成型的瞬间,它又如幻觉般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信芽依旧,刻痕也恢复了原本静止的模样。
苏半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缓缓蹲下,伸出右手食指,用那截在无数次卜算中磨得光滑发亮的指骨,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刻痕。
“嘶——”
一股灼热的刺痛顺着指骨悍然侵入,仿佛摸到的不是植物的脉络,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缩回手,指骨尖端竟泛起一丝焦黑。
他死死盯着那道恢复了平静的刻痕,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骇然的神色。
“不对……这不是长出来的。”他的声音干涩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写’出来的!有什么东西……在用这片荒原当纸,用这信芽当笔迹的落点!”他猛地转向林阎,目光锐利如刀,“笔是‘断名刃’,墨是‘不服泪’——有人在用你的反抗,你的不甘,你的血与命,为你写一本新的命书!”
话音未落,一旁的墨三姑突然有了动作。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陶小瓶,倾倒出最后一滴粘稠如膏的尸油。
油滴落在沙上,她指尖燃起一簇幽绿的鬼火,点燃了它。
“噗”的一声,绿火爆燃,映照得三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火光并未照亮周遭,反而像一扇窗,投射出沙地深处的景象。
那景象诡异绝伦:本该早已化为尘土的驼爷,那截脱落多年的枯骨右臂,竟直挺挺地插在沙层之下,五根指骨弯曲成一个完美的“笔架”,稳稳地托着一截寸许长的东西。
那东西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是一截断裂的玉簪尖。
林阎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当年在乱葬岗上唯一寻回的东西!
此刻,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那截簪尖,以驼爷的枯骨为支点,在无形的沙纸上疾书。
簪尖划过,留下的不是痕迹,而是一种“势”,一种“律”,一种“理”。
一行行字迹在墨三姑的尸油火光中显现,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林阎当立,万债归心。”
“是‘义律者’……”墨三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几乎不成调,“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们,没人能用死人的执念做笔架,用活人的反抗做墨水。他们不为权,不为利,他们只为扶正天地间所谓的‘该有命主’!林阎,你的命格本该是承载这片荒原所有罪孽的容器,你的反抗,在他们看来,就是命主归位的最后一道试炼!你越反抗,他们写得越起劲!”
“那就毁了它!”林阎眼中杀意沸腾,他一步踏出,右脚重重跺地,沙土翻涌,直欲将那深埋地下的枯骨笔架震成齑粉。
“别动!”苏半语一把拦住他,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断名刃’已经和你的命数连在一起,笔一毁,这些字不会消失,它们会直接刻进这片荒原上所有活人的脑子里!他们会把所有像你一样的‘反抗者’,变成拥护‘新命主’最虔诚的信徒!这才是‘义律者’最可怕的地方,他们不创造秩序,他们只是将混乱扭转成他们想要的秩序!”
就在这时,一直倚靠在沙丘上昏沉不醒的秦九棺,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依旧涣散,嘴唇却蠕动着,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用‘错契’……像……像白七那样……”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用一种惊人的意志力挣扎着坐直了身体。
他从怀中摸出那根寸步不离的黑檀钉,看也不看,反手就朝着自己的颈侧动脉划去!
“噗嗤!”
一道血线飙出,秦九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伸出手指,蘸着自己温热的血,在身前的沙地上飞快地写着。
他的动作很吃力,仿佛每写一笔,都在对抗着一股无形的巨大阻力。
“我写……‘林阎……不当立’……”
五个血字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沙面上,带着秦九棺身为“镇棺人”的独特煞气。
然而,字迹未干,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殷红的血字仿佛被饥渴的沙地瞬间吸干,颜色迅速变淡,随即,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沙地深处涌出,将那五个字彻底抹去,并以更狂放、更霸道的笔触,重塑为另外五个字。
那五个字,墨色深沉,仿佛是用无尽的黑夜写成——“林阎终将立”。
秦九棺身体一晃,颓然倒地,手中的黑檀钉“啪”地一声,断成了三截。
失败了。
连以命为引的“错契”都无法逆转,反而成了对方命书的注脚。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林阎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倒下的秦九棺,看着面如死灰的墨三姑,看着神情紧绷的苏半语,最后,他的目光落回了那片空无一物的沙地。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既然无法在外部对抗,那就进入它的内部。
他的神识顺着那股无形的联系,如一道逆流的鱼,悍然沉入了沙地之下,沉入了那截作为“断名刃”的玉簪尖之中。
刹那间,他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无数意志构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