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老癫道突然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双膝一软,重重地扑倒在地,对着孤坟拼命叩首。
他一边磕,一边发出癫狂的笑声,混浊的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那天……那天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有人从林家祠堂里抱出一个用襁褓裹着的死婴,天还没亮就交给了村口的吴老杵!那人说,‘用代阎三的名字埋了,让他替林家三少爷受那份罪’!”
“代阎三……”林阎心中剧震,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但“替三少爷受罪”这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与此同时,墨三姑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用尾指蘸了些许黏稠腥气的尸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的双眼眼睑上。
霎时间,她眼中的世界变得灰败而扭曲,唯有那座石碑,在她视野中散发出幽幽的黑光。
她死死盯着碑石底部,那里,随着林阎的血滴入,一缕缕比黑烟更浓郁的黑血正从碑石内部缓缓渗出,在月光下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虚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她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腹部高高隆起,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
她的手紧紧攥着一支断裂的玉簪,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墨三姑却看懂了,看懂了那无声的口型。
“剜……心……”
墨三姑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异象已经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悲愤。
她豁然转向林阎,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林阎,这是你娘!她不是死于难产……她是被人活活”
剜心取命!
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扎进林阎的心脏。
他踉跄一步,脑中一片轰鸣。
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就是半枚玉簪。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温润的玉簪,簪身断口处,与墨三姑所见虚影手中的断簪,竟能完美契合!
刹那间,一股血脉相连的悲痛与愤怒冲垮了理智。
林阎握紧玉簪,大步上前,将那半枚玉簪的断口,狠狠插入了石碑上一道最深的裂缝之中!
“嗡——”
玉簪入石,整座石碑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紧接着,一种沉闷而有力的声音从坟土之下传来,一下,又一下,如同沉睡了十八年的心跳,在此刻被重新唤醒。
“有用!”墨三姑精神一振,立刻取了三滴尸油,依次滴在碑面上,口中低声诵念起晦涩难懂的尸语咒。
尸油所到之处,碑面上那些杂乱的刮痕仿佛活了过来,开始自行扭曲、延伸、连接。
渐渐的,显现出来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触目惊心的刻图。
图的背景是一座古老的祭坛,三名男子肃立于祭坛前。
正中央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神情肃穆;他左侧的男子手持一把锋利的短刀,刀尖向下,隐隐有血光;而右侧的男子,则手持一支蘸满了墨的狼毫笔。
林阎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个手持短刀的人他并不认识,但那个持笔的男人——尽管年轻了许多,脸上也没有那道贯穿眼眶的疤痕,但那独特的鹰钩鼻和削薄的嘴唇,他绝不会认错!
那竟是年轻时的石碑匠!
“是他……”林阎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话音未落,身后的沙雾中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响,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正是那瞎了一只眼的老石碑匠。
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此刻也紧紧闭着,两行血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淌下,显得格外狰狞。
“我不是刻碑的……”石碑匠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仿佛是从漏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是……写契的。”
他走到碑前,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抚上那幅刚刚显现的刻图,准确地落在了那个持笔人像的脸上。
“那晚,林家老太爷找到了我。他逼我用官府的朱砂笔,写下一份‘命契’,一份林氏长子生而夭折,魂归地府的官文……可那孩子……那孩子明明还活着,哭声响亮得很……”
石碑匠猛地转过身,空洞的血泪眼眶“望”向林阎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他们说,林家的嫡长子血脉,生来胸前就有一块胎记,形如残月,是刻在骨血里的‘命契烙’!孩子,你解开衣服,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
林阎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撕开了胸前的衣襟。
惨白的月光下,一块暗红色的残月形胎记赫然出现在他的左胸口,烙印在心脏的位置,仿佛一道永不磨灭的契约。
“噗通”一声,石碑匠双膝跪地,拐杖倒在一旁。
他朝着林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老泪纵横:“老天开眼……我刻了一辈子无名碑,埋了半辈子冤死骨……今天,总算能亲手刻上一个真名字了!”
他挣扎着爬起,竟不顾满手的鲜血和污泥,以枯瘦的食指为刀,蘸着自己眼角淌下的血泪,在那被刮得面目全非的石碑上,一笔一划地刻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像是要将毕生的悔恨与愧疚全部倾注进去。
第一笔,一横。
石碑上,血痕清晰。
第二笔,一竖。
他的指甲在坚硬的石面上磨损、开裂。
“林……”
他刻下了第一个字,整个人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半,身体摇摇欲坠。
但他没有停,再次蘸满血泪,刻下了第二个字。
“昭。”
当“昭”字的最后一笔“捺”划下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食指指骨竟生生断裂!
鲜血如注,瞬间染红了那个刚刚成型的名字。
石碑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解脱而又凄厉的笑容:“林昭……你的名字,我还给你了……剩下的债,你自己……去讨回来吧。”
说完,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气息断绝。
林阎怔怔地望着石碑上那两个用血泪和断指刻下的名字——林昭。
那是他的名字。
十八年的孤魂野鬼,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宿。
风,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
秦九棺和墨三姑都沉默着,没有打扰这迟到了十八年的认祖归宗。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种子破土的声响,从孤坟的正中心传来。
一株通体翠绿的嫩芽,顶开了干裂的坟土,在月光下缓缓舒展开两片叶子。
那不是普通的信芽,它的叶脉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勾勒出了一副无比清晰、无比精巧的图案——那赫然是一把古朴钥匙的轮廓,钥匙的尖端,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坟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