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白墙上映出淡黄的晕影。
CT片卡在冷光灯前,肺部的纹理像是渔网。
老医生头发花白,但精神头挺好。他扶了扶眼镜,仔细的把脉。
“控制的不错,三虫饮先停了,我另外给你开一剂……切记:忌尘、忌螨、忌冷、忌高糖、忌干燥、忌阴潮……
京城雾大,如果条件允许,冬天尽量到南方调养,到清明以后再回来。不过不能太南,广东、福建北部,四川南部就可以……”
女人不住的点头:“谢谢晁教授!”
老医生不置可否,“唰唰”几笔,开了药方。
任丹华接到手中,又挽起女人。
看着两人出了办公室,老医生站起身,脱了白大褂。
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他出了后门。
穿过过道,走到尽头的一间,刚要按门把手,“哐”的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是个小会议室,几个便衣在里面整理资料,副院长和中医部主任陪着孙连城和于支队喝茶。
看到老医生,几个人连忙站了起来。
国医大师,国家“十五”科技支撑计划课题带头人,桃李满天下。
如今已七十四岁高龄,退休了快十年。但为了配合公安调查,不得不把老先生请来,专门为那个女人坐了一回诊。
孙连城和于光连忙迎了上去,勾着腰握手,没口子的说感谢。
中医部主任是他学生,帮他沏了一杯茶。于支队拿出本子,恭恭敬敬:“晁教授,还得麻烦您,要询问一下!”
晁教授点点头:“不客气,应该的!”
“谢谢……您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为宋春诊断,大概是什么时候?”
“呀,有些模糊了!”老先生努力的回忆,“差不多是九九年,或是两千年,应该快十年了。时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对病情的印象很深……”
他仰着头:“那时候我偶尔还坐诊,她专程来找我。刚来的时候症状很轻,普通的方剂加激素就能控制。差不多半年,她来复查,病情突然恶化:从普通的一级突然跳到了三级……”
“我怀疑和她的工作环境有关,问及时,她说是在煤矿上班,经常下井,但我觉得不大对。他这个症状不太像是粉尘性的哮喘,应该有其它因素,最后调整了方剂。”
“但过一个多月,她来复查,病情不但没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迹象。我怀疑他说了谎,让学生做了菌群培养。
之后才知道,她这个病,并非常见的黑曲霉、锈诺卡菌,以及瘟病毒组导致的哮喘。而是极为少见的尸毒梭菌和嗜尸毛霉……”
“又问她,她才说了实话:说他丈夫是风水道士,经常帮人下葬、迁坟、起棺。她给男人搭手,不知道怎么染上的这个病……然后我改了方子,立杆见影……”
“但看的太晚,根是除不了了,就只能控制。不过复查的及时,方子及时调整,也比较对症,所以她这个病并没有恶化,到现在依旧还是三级……”
孙连城和于光对视了一眼。
他们不懂医术,但光听这两个名字就知道:这两种玩意是从哪来的?
一个尸毒,一个嗜尸……
“晁教授,那她当时就用的宋春这个名字?”
老先生愣了一下:“意思是,这名字是假的?”
还得让人家配合,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于光点点头:“身份证是真的,但她改了名字,原先并不叫宋春。她也不是什么风水道士,而是盗墓份子……”
老先生顿了一下。
其实他早有预料:尸毒梭菌和嗜尸毛霉都是厌氧菌,生成环境极为苛刻。如果只是普通的迁坟、起棺,那肯定是在露天且开阔的环境下,导致感染的可能性不大。
而仅仅半年,她的病情能从一级跳到三级,只有一种可能:天天钻墓道,天天开棺。
但自己只是医生,职责只是看病……
孙连城和于光表示理解:分工不同,职责不同。
又问了一下相关的线索,物证科已复印完了资料,两人又一番感谢。
临走时,孙连城突然想了起来:“晁教授,还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
“没事,你说!”
“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一个人身上有药味,医生只是靠闻,就能分辨出这是什么方剂,具体用了哪些药材,治的是什么病,一天服几次,甚至是谁开的,都能推断的出来?”
“甚至,仅凭听咳嗽,就能推断出具体的病情,以及她什么时候发的病?”
老先生愣住:“没尝药,也没把脉?”
“没有,就只靠闻和听!”
“不可能。望、闻、问、切,听也属于闻,如果只靠‘闻’,挺多辩一辩药材。想推断病情,如果不问病情,那至少要望气……”
老教授稍顿了一下:“但有这个功夫的,不多!”
这位是国医大师,还是相关学科带头人,他说不多,那就肯定不多。
而林思成,就见过那女人两次。第一次还好,至少照了个面。而第二次离那么远,而且在夜里隔着车窗户远远的看了一眼。
即便抛开这一点不谈,把林思成和眼前的这位比一比,就觉得,既古怪又不可思议……
两人好一番感谢,当即告辞。
出了医院,坐进车里,刚刚系好安全带,警务通滴滴的两声。
瞄了一眼,孙连城接通:“老韩!”
“孙队,宋春在订机票,二十五号中午到攀枝花!”
二十五号,半个月以后?
下意识的,孙连城想起晁教授给宋春下的医嘱:京城雾霾大,最好到南方调养,广东北部、四川南部……
“带的人多不多?”
“不多,同机的暂时就四位,应该是保姆和秘书。其它的有没有,还在查……”
“盯紧点,电话定位到没有?”
“只定位了一部分,其它的也在查……不过已经查到了相关联的三家公司,两个账户,六家店铺……”
电话里稍一顿,“我们大致讨论了一下,又征询了一下,林思成的建议是: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宜早不宜迟……”
一听“引蛇出洞”,孙连城就知道林思成想干什么。如果是之前,他肯定要考虑考虑:万一用力过猛,把蛇惊飞怎么办?
但现在,这女人为了养病,要去外省。所谓鞭长莫及,一出京城,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他想了想:“打草惊蛇就算了,动静太大。如果是敲山震虎,倒是可以震一震,但要收着点力……”
“这样,你邀请一下林思成,给总队长也汇报一下,咱们下午开个会,再研究一下……”
“明白!”
“嘟”的一声,挂了电话,孙连城又叹了口气:“这小孩越来越好用了?”
于光使劲点头:何止是好用?
堪称立竿见影,一针见血,药到病除,且专治疑难杂症。
掰着手指头数数:案子办到现在,大半的线索,都是林思成找出来的。
于光想了想:“领导,要不和总队长商量一下,找一下唐司长。让他帮我们多顾问顾问?”
“不急,把这起案子办完再说!”孙连城摇摇头,“不过可以先让刘秘书透透风……”
于光没吱声:根本不用提醒,刘开春估计早透过了……
正琢磨着,孙连城突然想了起来:“几天了?”
“加上商场那天,今天第三天……林思成推断,最多五天,任丹华就会联系他!”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于光回了一句,又沉吟着,“宋春临走时,肯定是要见一见林思成的,我们的时间肯定不够用。但只要一见,人就得抓……林思成说,万不得已,可以制造点意外。”
意外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所以林思成才说,万不得已……
“先查吧!”
孙连城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手指在大腿上一点一点:敲山震虎,应该怎么敲?
关键在于方法,还有力道……
……
药铫子坐在火苗上,砂肚腹里传出沉闷的声响。
陶盖被水汽顶得微微颤抖,缝隙间钻出几缕白烟,在暮光里扭成麻花状。
清渣,过滤,加水再煎,楼里满是药香。
晾到微烫,一鼓作气的灌了下去,任丹华递来一块高梁饴,女人连忙塞到嘴里。
吸溜了几下,唇齿间苦味渐渐散去,女人呼了一口气:“几天了?”
“三天!”任丹华顿了一下,“要不要联系?”
女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再捋一捋!”
也是不巧,突然就发了病。必须用以毒攻毒的方子,药效猛不说,还极影响思维。
再加咳个不停,别说静心琢磨,连精力都没办法集中。
还好,终于停了……
把舌头底下的糖捣了个个,女人眯着眼睛:“把齐松叫过来!”
任丹华点点头,拿出手机。
没打电话,只是发了条短信,发出去没一分钟,屏幕一亮:马上。
又差不多等了五六分钟,门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任丹华喊了一声“进”,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推门而入。
个子不高,稍有些瘦,戴了副平光眼镜。
如果林思成在这儿,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那天在商场的那个连帽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