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六月,暑气裹着湿意漫过青石板路,巷口老樟树的浓荫遮不住百草堂飘出的药香。朱漆柜台后,王宁正抬手将一筐新到的玫瑰茄倒进竹筛,指尖掠过那层层叠叠的红萼,触感干爽如细绸,艳红得像淬了晨露的玛瑙。他身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细小的忍冬花纹,腰间系着的药囊里装着陈皮与薄荷,走动时便散出清冽的香气。
“少东家,今年这洛神葵成色真是顶好。”张阳药师佝偻着身子,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竹筛中翻拣,指腹摩挲着花萼边缘,“你瞧这颜色,红得匀净,闻着还有股酸甜气,敛肺止咳的功效准错不了。”老人头发已霜白过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小臂上深浅不一的药渍,那是数十年碾药、切药留下的印记——左手食指缺了半截指腹,是早年炮制附子时不慎灼伤的旧伤。
王宁颔首,拿起一枚玫瑰茄半截鼻尖,酸中带甜的气息沁入心脾:“张伯,这是钱多多那边送来的货?往年他的药材虽不算顶尖,倒也规矩。”
“正是他的货,不过这次价格比去年低了两成。”张阳将挑出的残次花瓣扔进竹篮,“说是南方雨水足,收成好,可我总觉得……”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抑制的憋闷感。
王宁脸色一紧,快步穿过天井。后院的晾药架上晒着成片的甘草与金银花,妻子张娜正扶着廊柱弯腰咳嗽,素色布裙被汗水浸湿,贴在纤细的背上。她本就面色苍白,此刻咳得额角渗出汗珠,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灰,见王宁走来,勉强直起身想笑,却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阿娜,怎么咳得这么厉害?”王宁扶住她微凉的手腕,指腹搭在脉搏上,眉头渐渐蹙起,“脉象虚浮,气息不稳,是不是昨晚淋了雨?”
张娜喘着气摇头,声音细弱如丝:“昨晚回来就有些咳,本以为喝碗姜枣茶便没事,谁知今早起身越发严重,头也晕得厉害,脚下像踩了棉花。”
王宁扶她坐下,转身从药柜取出川贝、沙参,又抓了几片生姜中和寒性,麻利地用纱布包好放进陶罐。“你体质偏寒,玫瑰茄性凉,这段时日可别喝洛神茶了。”他一边添炭火,一边叮嘱,“这药煎半个时辰,喝了好好歇着。”
可接连三日,张娜的咳嗽非但没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甚至出现了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的症状。王宁用银针为她诊治,发现她血压低得惊人,竟是玫瑰茄过量饮用才会出现的症状,可张娜明明早已停喝自家泡的洛神茶。
这天清晨,百草堂刚开门,就有三位村民搀扶着闯了进来。领头的李婶面色蜡黄,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一手抓住王宁的衣袖:“少东家,救救我们!这几日咳得睡不着,头也晕,跟你家娘子的症状一模一样!”
旁边的刘大叔连连点头,脸色苍白如纸:“是啊,我家老婆子也这样,昨晚差点晕过去!我们都喝了济世堂卖的‘洛神养生茶’,说是能清热解暑,谁知道喝出这毛病!”
“济世堂的洛神茶?”王宁心头一沉,转头看向张阳,“张伯,拿两包济世堂的茶来。”
张阳很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那是前几日王雪买来对比的样品。王宁拆开纸包,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与百草堂玫瑰茄的清香截然不同。他倒出里面的玫瑰茄,只见那些红萼颜色暗沉,边缘发褐,用手指一捏,竟渗出黏腻的湿气,与自家干爽鲜亮的玫瑰茄形成鲜明对比。
“这哪里是正经的玫瑰茄!”张阳气得胡须发抖,“洛神葵忌涝畏寒,最是娇贵,这般潮湿霉变,药性早已变了!孙玉国这奸商,为了赚钱竟不惜以次充好!”
王宁指尖捏着那枚霉变的玫瑰茄,红萼上的湿气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想起张娜日渐憔悴的面容,想起村民们痛苦的咳嗽声,眼神渐渐凝重。“张伯,照看一下几位乡亲,我去济世堂看看。”他抓起长衫下摆,快步走出药铺,身后的药香与潮湿的霉味在空气中交织,如同一场无声的较量。
巷口的济世堂挂着鲜红的幌子,门口贴着“洛神养生茶,清热降压,老少皆宜”的告示,几个村民正围着柜台购买。王宁站在街对面,看着孙玉国穿着绫罗绸缎,满面堆笑地招呼顾客,手指上的玉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济世堂的柜台擦得锃亮,孙玉国见王宁进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虚伪的热络:“王老弟今日怎么有空光临?莫不是百草堂的玫瑰茄卖完了,来向我讨货?”他身着宝蓝色绸缎长衫,腰间挂着成色不菲的玉佩,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击,眼神里藏着几分挑衅。
王宁目光扫过柜台后的药架,一排排油纸包整齐摆放,上面写着“洛神养生茶”的字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霉味,与百草堂的清冽药香截然不同。“孙老板,听闻你家的洛神茶近来颇受欢迎,我特来买两包回去尝尝。”他不动声色地递过铜钱,指尖刻意触碰了一下柜台里的玫瑰茄,果然手感黏腻,颜色暗沉。
孙玉国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亲自包了两包茶递过来:“我这玫瑰茄可是上等货,钱多多特意从岭南产地直供,清热降压的效果立竿见影。不像某些药铺,打着百年老店的旗号,药材却是陈年旧货。”
王宁接过油纸包,淡淡回应:“药材好坏,不是靠嘴说的。孙老板若是真有底气,不如说说这玫瑰茄的存储之法?”玫瑰茄忌涝畏寒,需置于干燥通风处存放,孙玉国的药材明显受潮霉变,这话无疑是戳中了他的要害。
孙玉国脸色微变,强装镇定道:“我做生意自有门道,就不劳王老弟费心了。若是没事,我还要招呼客人。”他抬手示意伙计送客,语气中带着逐客之意。
王宁不再多言,转身走出济世堂。回到百草堂,他将两包玫瑰茄拆开,与自家库存的放在一起对比:百草堂的红萼鲜亮干爽,萼片厚实有韧性;而济世堂的颜色发褐,萼片发软,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霉点。
“哥,这孙玉国肯定有鬼!”王雪端着一碗凉茶走进来,她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粗布短褂,背上的采药篮还没放下,篮里装着刚采的车前草与蒲公英。“我刚才去巷口打听,李婶说济世堂的洛神茶比你家便宜三成,好多村民都是冲着低价买的。”
王宁点点头,将变质的玫瑰茄装进油纸袋:“雪妹,你帮我暗中查查,钱多多的药材仓库在哪里。孙玉国的货从他那里来,问题大概率出在货源上。”
“放心吧哥,包在我身上!”王雪眼睛一亮,拿起采药篮就要出门,又被王宁叫住。
“小心行事,别打草惊蛇。”王宁递过一个装有薄荷油的小瓷瓶,“若是遇到危险,就把这个打开,气味能驱蛇虫,也能引来附近的采药人。”
王雪接过瓷瓶揣进怀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张阳药师看着她的背影,忧心忡忡道:“少东家,钱多多那人心狠手辣,手下还有刘二那样的亡命之徒,雪姑娘一个小姑娘去查,会不会太危险了?”
“雪妹自小跟着我上山采药,机灵得很,不会有事的。”王宁虽然嘴上安慰,心里却也捏着一把汗。他转身看向后院,张娜正靠在躺椅上休息,脸色依旧苍白,心中的焦虑更甚,“张伯,我先用自家的玫瑰茄搭配干姜、红枣煎药,试试能不能缓解阿娜的症状。玫瑰茄性凉,干姜温中散寒,应该能中和它的寒性。”
张阳颔首赞同:“此配伍甚妥,洛神葵敛肺止咳,干姜温脾暖胃,正好契合少夫人的体质。”
两人正忙碌着,王雪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哥,查到了!钱多多的仓库在村西头的破窑里,我刚才远远看到刘二带着几个人往里面搬东西,好像都是装玫瑰茄的麻袋!”
王宁眼神一凛:“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拿起墙角的扁担,又从药柜里抓了一把雄黄揣进兜里——破窑附近多蛇虫,雄黄能驱邪避秽,也能在危急时刻防身。
村西头的破窑隐在茂密的灌木丛后,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王宁让王雪在外面望风,自己则悄悄绕到窑后,拨开丛生的杂草,顺着窑口的缝隙往里看。只见窑内堆满了麻袋,麻袋缝隙中露出暗红的颜色,正是玫瑰茄。窑内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潮湿的地面上积着水洼,麻袋底部已经浸湿,部分玫瑰茄从麻袋的破口处漏出来,颜色发黑,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这钱多多,竟然把玫瑰茄堆在这种地方!”王宁心中怒火中烧,玫瑰茄忌涝畏寒,如此潮湿的环境,药性不变才怪。他正想再仔细看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刘二带着两个壮汉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小子,敢来窥探钱老板的仓库,活腻歪了?”刘二满脸横肉,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上前一步就朝王宁砸来。王宁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扁担横扫而出,正中刘二的膝盖。刘二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另外两个壮汉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王宁虽不懂武功,但常年上山采药,身手矫健,借着地形与三人周旋。可对方人多势众,他渐渐落入下风,肩膀被木棍砸中,疼得龇牙咧嘴。就在这时,窑外传来王雪的呼喊声:“哥,我叫人来了!”
刘二等人闻言,对视一眼,不敢恋战。刘二恶狠狠地瞪了王宁一眼:“小子,下次再敢来,打断你的腿!”说完,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王宁捂着受伤的肩膀,扶着墙壁站起身,看着窑内霉变的玫瑰茄,心中愈发坚定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他知道,这破窑里藏着的,不仅是变质的药材,更是危害村民健康的罪恶。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还大家一个公道。
王宁捂着肩头的伤,在王雪的搀扶下回到百草堂时,天已擦黑。张阳药师见状急忙取出活血止痛的草药,用臼杵细细碾成粉末,加了些米酒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少东家,这刘二下手也太狠了!”老人气得直跺脚,“钱多多那厮为了牟利,竟把洛神葵存放在那般潮湿的破窑里,这哪是药材,分明是害人的毒物!”
张娜挣扎着起身,想去给王宁倒杯温水,却被他按住肩头。“你身子刚好些,乖乖躺着。”王宁望着妻子苍白的面容,眼底满是疼惜,“今日在破窑所见,那玫瑰茄早已霉变发黑,孙玉国用这种药材泡茶,难怪村民们会出事。”
“哥,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去报官?”王雪攥着拳头,脸上满是愤愤不平,“让官府把钱多多和孙玉国都抓起来!”
“不行。”王宁摇头,“我们目前只有亲眼所见的证据,没有实质性的凭据证明他们故意售卖变质药材。而且孙玉国在村里经营多年,颇有门路,贸然报官,恐怕会打草惊蛇。”他沉吟片刻,看向张阳,“张伯,您经验丰富,这潮湿环境下的玫瑰茄,药性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张阳捻着胡须,沉思道:“洛神葵本就味酸、性凉,喜干燥环境。这般长期受潮霉变,其寒性会大大加剧,原本敛肺降压的功效也会变得峻猛。体质虚寒之人饮用,轻则咳嗽加剧、头晕乏力,重则血压骤降、危及性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可怕的是,霉变的药材可能产生毒素,对脏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王宁心中一沉,愈发觉得此事棘手。他转身从药柜取出自家的玫瑰茄,又拿出济世堂的样品,仔细对比:“可仅凭寒性加剧,似乎不足以解释症状为何如此严重。难道孙玉国还在茶里加了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王少东家所言极是,这洛神养生茶的问题,不止在玫瑰茄本身。”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绿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裙摆上绣着淡紫色的桔梗花纹,腰间系着一个装满草药的锦囊,长发用一根木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面容清丽,眼神沉静,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正是百草堂的护道者林婉儿。
“林姑娘?”王宁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他自幼便听闻,百草堂有一位隐于山林的护道者,精通各种冷门草药知识,却从未见过真人。
林婉儿走进药铺,目光落在桌上的两堆玫瑰茄上,眼神微凝:“我在山中采药,听闻村里多人突发怪症,皆与济世堂的洛神茶有关,便过来看看。”她拿起一枚济世堂的玫瑰茄,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这玫瑰茄不仅受潮霉变,还沾染了其他草药的气息,是寒性极强的车前子与滑石粉。”
“车前子与滑石粉?”张阳脸色大变,“这两种药材虽能清热利尿,但寒性极重,与洛神葵配伍,寒性会相互叠加,简直是雪上加霜!”
林婉儿颔首:“孙玉国此举,分明是故意为之。洛神葵本身的清热降压功效温和,但若搭配这两种寒性药材,效果会变得‘立竿见影’,能快速缓解暑热带来的不适,吸引更多顾客。可他全然不顾患者体质,长期饮用,寒性会在体内积聚,最终引发重病。”
王宁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张娜与村民的症状如此严重。他握紧拳头,心中怒火中烧:“孙玉国为了挤垮我们百草堂,竟不惜用村民的健康做赌注,实在可恶!”
“当务之急,是先缓解患者的症状。”林婉儿看向张娜,“少夫人体质虚寒,体内寒性积聚过多,需用温性草药中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用玫瑰茄搭配干姜、红枣、桂枝,既能发挥洛神葵敛肺止咳的功效,又能温通经脉、驱散寒气。”她一边说,一边从锦囊里取出几味草药,放在柜台上,“桂枝温阳化气,干姜温中散寒,红枣补中益气,与玫瑰茄配伍,寒热平衡,方能奏效。”
王宁连忙按照林婉儿的方子抓药,张阳则在一旁帮忙生火煎药。药香袅袅升起,与之前的药香不同,这药香中带着一丝暖意,让人闻之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