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另一隅,与夏侯北挣扎其间的粗粝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正徐徐拉开帷幕。南滨大学学术交流中心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流光溢彩。一场庆祝重要课题成果发布的学术酒会,气氛正酣。水晶吊灯将柔和却明亮的光线播撒下来,照亮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槟的清冽气息、高级香水的馥郁芬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名为“资源”与“人脉”的独特气味。
李小花穿着一身略显拘谨的藕荷色小礼服裙,面料是普通的化纤混纺,剪裁也谈不上多么精妙,在满场奢华衣着的映衬下,朴素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站在人群边缘,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水晶杯壁凝结的冰凉水珠,渗入指尖,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看着舞池中央,她的导师——陈国栋教授,正被几位学界泰斗和西装革履的校方领导簇拥着,谈笑风生。他那篇刚刚发表在顶尖期刊上的重量级论文,正是这场盛宴的由头。而论文的第一作者,赫然印着陈国栋的名字,李小花的名字,则如预期般,缩在次要作者的位置上。
为了这项课题,她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实验室里彻夜不灭的灯光;堆积如山的文献资料,被翻得卷起了毛边;反复推敲的实验方案,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分析海量数据时熬红的双眼……那些呕心沥血的付出,那些被压缩到极致的睡眠,此刻都化作导师胸前那枚熠熠生辉的校徽,以及他脸上志得意满、接受众人祝贺的红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混杂着被认可的些许欣慰,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却压不下喉咙深处那股淡淡的苦味。
“小花!”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陈教授不知何时已摆脱了人群,端着酒杯踱到了她身边。他今天特意穿了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脸上的笑容亲切又带着师长特有的关怀,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今天可是你的功劳不小,该去和大家交流交流。”他轻轻碰了碰李小花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陈老师,”李小花连忙微微欠身,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我只是觉得有点闷,出来透口气。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我……我只是做了些基础工作。”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基础工作?”陈教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抿了一口酒,目光却并未离开李小花的脸,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小花啊,你是我带的学生里,少有的能沉下心来做事的。这点,老师很欣赏。基础扎实,肯钻研,这是好的。”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重心长,“不过啊,咱们搞学术,光埋头苦干,两耳不闻窗外事,是远远不够的。这学问,做到最后,拼的是什么?是资源!是人脉!”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酒会大厅另一端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核心圈子。圈子中心,正是赵明炫。他穿着一身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的浅色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时髦有型,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端着酒杯,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掌控一切般的微笑,正与几位校董和商界名流谈笑风生,姿态松弛而倨傲。围绕着他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恭维。
“看到没?”陈教授用下巴朝那个方向微微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意拂过李小花的耳廓,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赵明那孩子。他父亲赵董,可是咱们学校新图书馆和生命科学大楼的主要捐资人。真正的金主。”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转回到李小花略显苍白的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待价而沽的艺术品,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心理引导。
“赵明对你,”陈教授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观察李小花的反应,“印象还是不错的。上次课题组汇报,他还特意问起过你。年轻人嘛,多接触接触,维系好关系……”他看着李小花骤然僵住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抗拒,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李小花紧绷的神经上,“对你未来,无论是争取留校名额、申请国家级的重点项目基金,还是……嗯,更长远的发展,都是大有裨益的。机会难得,要懂得把握啊,小花。”
维系好关系……把握机会……
这几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小花的耳膜。她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奢华炫目的场景仿佛扭曲变形,水晶灯的光晕扩散成刺眼的光斑,周围衣冠楚楚的人影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赵明炫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在光斑中心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挑选物品般的审视。他轻佻的笑容,他谈论起学术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他曾私下嘲讽过她引以为傲的数据分析是“书呆子的无用功”),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上脑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生理反应。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她感到自己的笑容像一张僵硬的面具,随时都会碎裂剥落。指尖的冰凉感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手掌,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陈老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出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和虚弱,“我……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提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重若千钧。
陈教授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和煦的笑容,甚至还伸出手,看似鼓励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手掌的重量和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触感,却让李小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黏腻和窒息,仿佛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脖颈。
“嗯,明白就好。”陈教授收回手,又恢复了他那副儒雅学者的姿态,“去吧,别总一个人待着。去和赵明他们聊聊,年轻人多交流是好事。”他朝赵明炫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李小花只觉得整个宴会厅的空气都凝固了,粘稠得让她无法呼吸。那无处不在的香水和酒精混合的气味,此刻浓烈得令人作呕,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赵明炫那边爆发出的一阵哄笑,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膜。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道来自陈教授那个圈子、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目光,正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过来。
“好…好的,老师。”她听到自己机械地应着,声音细若蚊呐。她几乎是本能地、逃也似的将手中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胡乱地塞给旁边一位侍者手中擦得锃亮的托盘上。动作仓促,冰凉的杯壁碰到侍者温热的掌心,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侍者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恢复了标准微笑。
“失陪一下,陈老师,我…我去趟洗手间。”李小花的语速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她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朝着远离那片喧嚣浮华的方向——洗手间的指示牌,仓惶奔去。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嗒、嗒、嗒”声,在觥筹交错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狼狈。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挺得笔直,僵硬得像块木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一种濒临崩溃前最后的、脆弱的伪装。她不敢回头,不敢看陈教授此刻的表情,更不敢看赵明炫那个方向投来的任何目光。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逃离那些粘稠的、带着交换意味的视线,逃离那张将她视为某种可以交换的学术资源的、道貌岸然的脸。
推开厚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和黄铜把手的洗手间大门,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氛和消毒水的清凉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那种浮华喧嚣截然不同的安静,瞬间将她包裹。巨大的落地镜前空无一人,只有一排精致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几乎是同时,李小花挺直的脊背瞬间垮塌下去。她踉跄着扑到最里面一个隔间前,颤抖的手慌乱地拨开插销,闪身进去,反手“啪嗒”一声重重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凉光滑的隔间门板,软软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昂贵的藕荷色裙摆被随意地压在身下,揉成一团。她顾不上这些,只是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手背的皮肉,试图堵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和干呕的冲动。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更加汹涌。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了几缕散落下来的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镜子里映不出她的狼狈,但隔间光滑的门板上,却模糊地映出一个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影子。那影子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助,被这巨大的、由权力、资源和欲望织就的华丽牢笼吞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