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那夜山门前的忘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似乎并不意外。
蓝启仁看得分明,自那一刻起,魏婴在忘机心中的分量,怕是早已远超整个蓝氏。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句直呼其名的冰冷诘问,眼前再次浮现那双再无温度的浅色眼眸。
自己当时那番诛心之论,何尝不是一把将忘机彻底推开的刀?
一股深重无力的疲惫感席卷而来,震惊、痛心与恍然交织。他缓缓坐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起来吧,曦臣。”
蓝启仁的声音透着沙哑与苍老,
“此事……恐非你一人之错。我亦有错,大错特错。”
他望向窗外,眼神复杂难辨:
“忘机去不夜天之前,对我……亦是失望至极。他那时眼神骤变,气势惊人,与从前判若两人。
如今想来,他恐怕是在那前后,得了什么我们难以想象的机缘或……觉醒了什么,故而性情大变,洞悉了一切前因后果。
他看清了魏婴的冤屈与牺牲,也看清了家族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对他而言,留下或许才是煎熬。”
蓝曦臣缓缓起身,听到叔父此言,心中痛楚稍缓,却又被更深的怅惘淹没。
叔父说得对,忘机的转变太过突然和彻底,那种凌驾众生、言出法随般的可怕力量,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拥有。
他的离开,或许早在看清一切时便已注定。
蓝启仁想起蓝忘机此刻已然不再静室,勉强稳住心神,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难掩一丝萧索:
“他既以如此方式宣告,想必已经离开云深不知处了。走吧,随我一同去静室看看。或许……他会留下些线索。”
“是,叔父。”蓝曦臣连忙上前搀扶。
两人不再多言,怀着同样沉重而复杂的心情,离开雅室,径直前往静室。
静室位于山中僻静处,竹影婆娑,一切似乎与往日无异。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冷檀香气。
蓝曦臣目光扫过室内,最终定格在靠窗的书案上。
一方素色镇纸下,压着一纸信笺。镇纸旁,放着一个式样素雅、看似普通的袋子。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袋子旁边,端正地叠放着一条卷云纹抹额,一枚蓝氏嫡系子弟玉令,以及一件折叠整齐的白色家袍。
蓝启仁的视线落在抹额上,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蓝曦臣已快步上前,拿起那封信,端丽的字迹映入眼帘——
“兄长、叔父亲启:
因果已偿,前尘尽断。自今日起,蓝忘机与姑苏蓝氏,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储物袋中资源,足以偿还蓝氏二十二年养育教化之恩,亦能助家族度过眼下难关,稳固根基。
勿寻,勿念。各自安好。
——蓝忘机留”
信笺内容简短至极,没有过多解释,没有不舍的告别,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切割与了断。
“忘机……”
蓝曦臣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蓝启仁一把夺过信纸,看完之后,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胡闹!简直是胡闹!血缘亲情,家族传承,岂是他说断就断,说偿就偿的?这储物袋……”
他抓起那个储物袋,灵识往里一探,顿时僵住。
袋中空间远比外表看起来辽阔,分门别类放置着数量惊人的资源,品阶之高,远超如今蓝氏库藏数倍不止!
若运用得当,确实足以让蓝氏迅速恢复元气,甚至在战后脱颖而出,更上一层楼。
可越是如此,蓝启仁心中越是冰凉。
忘机留下这些东西,分明是算准了蓝氏如今的困境,以此作为“偿还”,彻底斩断因果。他做得如此周全,如此……不留丝毫回转余地。
“他竟真的……连抹额和家袍都留下了。”
蓝曦臣的目光落在那叠放整齐的衣物抹额上,声音沙哑。
抹额是蓝氏子弟“约束自我”的象征,家袍是身份与归属的标识。脱下这些,意味着蓝忘机已从外在到内心,彻底剥离了与蓝氏的联系。
蓝启仁颤抖着手,轻轻抚过那条熟悉的抹额,上面卷云纹路清晰依旧,却再无可能佩戴在那光洁的额间。
原来,从那夜起,那个他养大的、雅正端方的侄儿蓝忘机,就已经不在了。回来的,是那位凌驾众生、只为一人而来的神秘强者。
“他去找魏公子了。”
蓝曦臣颓然道,语气肯定,
“带着前世记忆,知晓一切真相,他绝不会再让魏公子独自面对任何风雨。此刻,他们恐怕已经在一起了。”
蓝启仁沉默良久,心中的愤怒、痛心、不解、懊悔交织翻滚,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小心地将抹额、玉令、外袍重新叠好,连同那封信,一起收了起来。
那个储物袋,他没有动。
“罢了……”
蓝启仁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背脊不再挺直,
“他心意已决,强求无用。这些资源……确实于家族有大用。暂且收下,待日后……若有机会,再行计较。”
他看向神色痛楚恍惚的蓝曦臣,沉声道:
“曦臣,忘机之事,暂且搁置。眼下蓝氏百废待兴,温氏威胁未除,射日之征箭在弦上。
你既已知错,便该振作精神,履行宗主之责。整合族内力量,修复建筑,戒备外敌,联络盟友……千头万绪,皆需你主持。”
蓝曦臣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肩头的重担。
是了,他现在没有资格沉溺于悔恨。族人们还在废墟中等待指引,活下来的人需要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重新凝聚起属于宗主的沉稳与决断:
“叔父教训的是。侄儿这便去安排。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关于魏公子和忘机之事,以及前世真相……是否要告知族中长老与核心弟子?”
蓝启仁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真相太过惊世骇俗,且涉及江氏、金氏丑闻,此刻揭露,恐引起不必要的动荡,甚至可能让蓝氏成为众矢之的。暂时压下,仅限于你我知晓。至于忘机脱离家族……”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
“对外便称,忘机遇险,身受重伤,需长期闭关疗养,不见外人。另外,派人去云梦暗中打听忘机和魏婴的下落,只探消息,绝不可现身打扰。其余……待局势明朗再说。”
这已是目前最能维护蓝氏颜面与稳定的说法。
蓝曦臣点头应下:“侄儿明白。那……江氏那边?”
蓝启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江枫眠夫妇新丧,江晚吟姐弟下落不明,云梦江氏名存实亡。且江晚吟前世所为……着实令人不齿。蓝氏不必再如前世般给予援助,但也不必落井下石。一切,待看清形势后再定。”
他此刻心境已大不相同。前世或许会因世家交情、正统观念而对江氏多有同情维护,又因忘机与魏婴的交情,允许他去支援江晚吟。
如今知晓内情,只觉得那一家子恩怨纠葛如一团乱麻,江晚吟心性更有大问题,实在不宜深交。
蓝曦臣行礼:“是,侄儿这便去安排诸事。”
“去吧。”
蓝启仁挥挥手,独自站在静室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竹林山景,心中却一片空茫。
那个从小规矩懂事、天赋卓绝、让他寄予厚望的二侄子,终究是走出了这片山林,走向了他自己选择的路,走向了那个曾被他斥为“邪魔歪道”的少年身边。
而他们蓝氏,失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子弟,却也因他的“偿还”,或许能得到一次重振的契机。
福兮祸兮,谁能说得清?
只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失落与怅然,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慢慢淡去。
蓝启仁轻轻咳了两声,压下喉间腥甜,转身缓缓走出静室。
前路漫漫,风雨欲来。姑苏蓝氏的担子,还需要他这个老骨头,和已经知错、亟待证明自己的曦臣,一起扛下去。
至于忘机……但愿他这一世,能得偿所愿,与他心爱之人,平安喜乐,再不分离。
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迟来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