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我还有几个老伙计......”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郑重,“都是当年在队伍里,一起钻过战壕、打过鬼子的生死弟兄......后来,抗战胜利了,队伍解散,每人领了点微薄的安家费,就各回各家,断了好些年的联系......直到前两年,才托人打听着消息,如今,日子过得......都不太如意啊......”
“生死弟兄”四个字出口时,钱叔的喉结动了动,干枯的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他抬起枯瘦的手,像是想抓住什么遥远的记忆,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
“那年在台儿庄,我中了枪,是赵老倔背着我跑了三里地,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他连眼都没眨;孙石头在炸桥的时候,为了掩护我们,腿被埋在土里,硬生生自己刨出来,拖着伤腿还在修工事;李算盘......要不是他连夜算清了粮草账,我们全连都得饿死在山里......”
这些尘封的往事,他从未对人说起过,此刻在临终的榻前,却像翻开了一本厚重的回忆录,每一个字都浸着鲜血与情谊。
徐慧真悄悄抹了把泪,她终于明白,钱叔平日里那份看透世事的淡然,是在战火里淬炼出来的。秦淮如也红了眼眶,她见过医院里太多生离死别,却从未见过这样带着硝烟味的情谊,厚重得让人心头发颤。李天佑握着钱叔的手更紧了,他知道,接下来钱叔要说的,才是真正的托付。
钱叔歇了口气,开始详细说起三个人的情况,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才见过面:“第一个叫赵老倔,河北沧州人,当年是我们连的机枪手,一米八的大个子,悍勇无比,打起仗来抱着机枪往前冲,鬼子都怕他三分。”
提到“赵老倔”三个字,钱叔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他人如其名,性子比石头还直,认死理,当年因为跟营长争战术,差点被军法处置,还是我们几个弟兄求情才保下来。”
“如今他在老家种地,本来凭着一身力气,日子该过得去,可就是那股倔脾气,得罪了生产队长。”钱叔的语气沉了下去,满是惋惜,
“队长让他虚报粮食产量,他死活不肯,说‘庄稼人不能说瞎话’,结果被穿了小鞋,分到的都是村后头最贫瘠的坡地,石头多,土又薄,种啥都长不好。家里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常常吃不饱饭,听说前些日子,还去山里挖野菜充饥。”
他话锋一转,又多了几分笃定:“但你别小看他,他有一手伺候庄稼的老经验,当年在队伍里,我们在荒山里扎营,就是他带着我们开荒种土豆,硬是让全连人吃饱了。尤其擅长在贫瘠土地上找收成,什么作物耐干旱、什么肥料能改良土壤,他门儿清得很。”
“第二个叫孙石头,山东枣庄人,当年是工兵连的,心灵手巧得很。”钱叔的声音里带着赞叹,“搭桥修路、摆弄器械,就没有他不会的。当年我们过黄河,浮桥被鬼子炸了,他连夜带着几个弟兄,用木头和铁丝搭了座临时浮桥,让大部队顺利过了河,立了三等功。”
“如今他在城里的红星集体工厂看仓库,说是看仓库,其实就是打杂的,收入微薄得很。”钱叔的呼吸急促了些,徐慧真连忙给他顺了顺气,他喝了口温水,继续说道,“他妻子常年卧病在床,是当年为了躲鬼子轰炸,落下的病根,常年要吃药,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他那手本事没丢,不管是坏了的收音机,还是漏了的锅,经他一摆弄,准能修好。前两年我托人带了个坏了的钟表给他,他修好了还托人送回来,走时还附了张字条,说‘老哥哥的东西,不能要钱’。”
“第三个叫李算盘,原名李福贵,天津人,当年是我们连的文书,识文断字,心眼活络,尤其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噼噼啪啪几下就出结果,比现在的计算器还准。”钱叔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当年部队里的粮草账、士兵名册,全是他一手打理,从来没出过差错。解放后,本来有机会进政府部门当会计,可因为他早年在旧军队里当过文书,被划成了‘旧人员’,一直被排挤,没当成。”
“现在他在街道的纸盒厂糊纸盒,按件计酬,收入很不稳定。”钱叔的语气里带着愤愤不平,“他脑子那么活,要是有机会,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可就因为那点破事,被耽误了一辈子。家里还有一个傻儿子,今年十五了,智力还像个三岁孩子,全靠他一个人拉扯,日子过得苦啊......”
“这些人......都是实在人,有真本事,就是时运不济,落了难。”钱叔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佑,你以后......要是能力到了,路子宽了......就替我,稍微照拂他们一下......能拉一把是一把,别让他们......在这世上活得太艰难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天佑,里面满是恳求,像是把三个老伙计的性命,都交到了李天佑手上。
李天佑的眼眶通红,他用力点头,将这三个名字和他们的特征、处境牢牢刻在心里,仿佛要融进骨血里。他郑重地说:“钱叔,您放心,您的老伙计,就是我的老叔,只要我李天佑有口饭吃,就绝不让他们饿着。等过段时间,我亲自去看看他们,能帮的一定帮,绝不让他们受委屈。”
钱叔听到这话,欣慰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了却了一桩天大的心事。他又歇了许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徐慧真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映在老人脸上,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