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方向,隐约传来几声肥猪满足的哼哼声,还有吃猪食的闷响。养着猪!这在家家户户粮食紧张的乡下,是衡量家境的重要标志!
贾张氏的心彻底乱了。这秦家,不仅不穷,反而透着股让她心惊的富足和井然有序。她原本准备好的那套居高临下、带着施舍意味的说辞,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就在她站在门口,进退维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时,院里喂鸡的男人,秦父秦木根,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了皱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紧抿,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沉稳,透着一种见过世面、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镇定。这种眼神,让惯于撒泼耍横的贾张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力。
秦父见门口站着个穿着蓝布褂子、挎着篮子、面生的老太太,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但很快便化为礼貌性的询问。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拄着双拐,步履虽蹒跚,却异常稳健地朝门口走来。那拐杖落在夯实的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贾张氏的心上。
“这位老嫂子,您找谁?”秦父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常年劳累和当年伤病留下的痕迹,但语气温和,不卑不亢。
贾张氏心里一紧,慌忙挤出这辈子最和善、甚至带点谄媚的笑容,临时编造借口:“哎呦,大兄弟,打扰了打扰了。我是从京城里来的,走亲戚,路过咱们宝村。这天儿实在太热了,走得我口干舌燥,瞧见您家这院子齐整干净,就冒昧打扰,想跟您讨碗水喝,歇歇脚,不知方便不?”她特意加重了“京城里来的”几个字,想试探对方的反应。
秦父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贾张氏期待中的巴结或局促,只是了然地点点头,侧身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方便,这有啥不方便的。快请进,老嫂子,院里树荫底下凉快。乡下地方,没啥好茶饭,一碗凉白开还是有的。”
这从容淡定的态度,让贾张氏心里更没底了。她道着谢,跟着秦父走进院子。近距离观察下,这院子更是处处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农具在墙根码放得整整齐齐,柴火堆得像豆腐块,连鸡窝都搭建得结实又通风。这绝不是普通庄户人家随随便便能维持的样子。
秦父引着她走到那棵大榆树下的阴凉处,那里放着一个废弃的、磨得光滑的石磨盘,权当桌子,旁边还有几个用小树墩做成的简易马扎。“老嫂子,您坐这儿,凉快。我去给您倒水。”
“哎,谢谢大兄弟,太麻烦您了。”贾张氏嘴上客气着,屁股挨着树墩坐下,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不住地四下扫视。她看到正房门口挂着半截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窗户上糊着崭新的韧性很好的高丽纸,窗台上摆着两盆常见的指甲花(凤仙花),开得红艳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井有条,充满踏实过日子的烟火气,与她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隔壁那栋新盖的砖瓦房后,转出来一个扛着锄头、皮肤黝黑的年轻后生,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材结实,眉眼间与秦父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年轻朝气。他看到院里的贾张氏,愣了一下,随即朝秦父喊道:“爹,家里来客了?”声音洪亮。
秦父正从屋里端着一粗瓷海碗的凉白开走出来,应声道:“嗯,京城来的老嫂子,路过讨口水喝。你娘和小子呢?”
“娘和小弟还在东坡地里锄草呢,我看日头太毒,先回来歇会儿,顺便把猪喂了。”年轻后生说着,好奇地又看了贾张氏一眼,便径直走向后院猪圈方向。
贾张氏心里又是一动:这肯定是秦淮如的大弟弟了,都长这么大了,看着正是议亲的年纪。再看这身板,是个能干活的,想来这家劳动力看来也不缺。
秦父把水碗递给贾张氏:“老嫂子,您喝水,甭客气。”
贾张氏接过碗,假装小口喝着,脑子飞快转着,继续套话:“谢谢大兄弟。您家这院子可真宽敞,房子也盖得真气派,在咱们这十里八乡,怕是头一份儿了吧?我看旁边那新盖的,也是您家的?”她故意把“气派”和“头一份”说得重些,想看看秦父的反应,同时试探新房的归属。
秦父在她旁边的另一个树墩上坐下,把双拐小心地靠在磨盘边,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慨,也有满足,但更多的是平静:“老嫂子过奖了。这老房子啊,是托了女婿......啊,不,女儿的福。六年前,城里那个......哎,就是我家孩子,”
他含糊了一下,仿佛口误一般,似乎有所顾忌,“......孩子们孝顺,还有丫头当初在城里帮做事攒的工钱,合在一起,给盖了这么三间瓦房。总算是不用住那漏风漏雨的茅草棚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贾张氏却听得心惊肉跳。孩子出的钱,还是六年前,那得是多大方?她想起自己儿子那点可怜的工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至于旁边的新房,秦父很坦然地说:“哦,那是给大小子准备的婚房。也是......也是他姐......帮着张罗的,说大小子大了,该成家了,先预备下。差不多齐整了,等说好了亲事,收拾收拾就能住。”他这话说得依旧平淡,但“姐姐帮着张罗”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贾张氏心上。这秦淮如能量不小啊,竟然连小舅子的婚房都管了?
贾张氏强笑着附和:“哎呀,那可是大好事,您这闺女可真够孝顺,您家有福气啊!”她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时,刚才那个后生喂完猪,又走了过来,拿起靠在墙边的扁担,对秦父说:“爹,我去井边挑两担水回来把菜园浇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