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位置,钱叔被小石头和李天佑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下。老人嶙峋的手紧紧抓着李天佑的手臂,借着力道,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艰难,胸腔里那破风箱似的咳嗽声依旧不时响起,听得人心头发紧。
然而,他那张因病痛而瘦削凹陷的脸上,气色却比往日好了不少,那双原本浑浊无神、常常望着虚空某一点的眼睛,此刻竟重新聚拢了些许光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了欣慰的涟漪。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却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尤其是那个终于归来的李天佑。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婶。她简直像换了个人,往日那身灰暗破旧、仿佛长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干净的深蓝色棉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最让人惊异的是她那满脸的红光,那不是健康红润,而是一种近乎亢奋的、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潮红。
她几乎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霸占”着襁褓中的小勇子,乐呵呵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尖沾一点点温米汤,极有耐心地送到孩子嘴边,嘴里不停地、喃喃地念叨着:“哎呦,奶奶的小宝乖,张嘴嘴……对喽,真乖……奶奶的小宝最听话了……”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有孙子”的幸福世界里,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却又奇异地让她重新“活”了过来,手脚麻利,眼神专注而明亮。
徐慧真系着围裙,额角还带着一丝刚从厨房出来的薄汗,正利落地指挥着二丫和小丫端菜盛饭。“二丫,把肉放中间,小心烫。小丫,筷子摆好,每人一双。”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家之主惯有的条理,只是那语调比平日似乎更平直了些,少了几分温度。
桌子上,确实比平时丰盛太多了。一大盆红烧肉炖得油光酱赤、酥烂入味,那是何雨柱得知李天佑回来,特意起了个大早精心炮制的;一碟焦熘丸子炸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焦香;一盆清淡的白菜豆腐汤正冒着热气;还有一大盘金黄油亮的炒鸡蛋,以及筐子里堆得冒尖的白面馒头。
各种香气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化不开,这本该是充满团聚喜庆的味道,此刻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包裹着,显得有些滞重。
然而,饭桌上的气氛,就在这片丰盛与忙碌之下,透着一种微妙的凝滞感,仿佛暖阳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李天佑自然是挨着徐慧真坐下的。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里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对家人的愧疚,更有几分刻意的小心翼翼。
他几乎没怎么顾上自己吃,筷子不停地在几个肉菜之间穿梭,专挑瘦多肥少、炖得最烂糊的红烧肉和炒得最嫩的鸡蛋,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徐慧真碗里送,很快就在她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
“慧真,你多吃点,你看你瘦的……”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心疼,“这半年,家里家外,都得靠你操持,真是辛苦你了……多吃点,好好补补。我回来了,往后家里有我,你就多歇歇吧。”
徐慧真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瞬间变得拥挤不堪的碗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动那些菜,也没有推开,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小口小口、极其缓慢地咬着,咀嚼得异常认真,仿佛那馒头是什么需要细细品味的名点佳肴。
对耳边李天佑那充满歉意和讨好的话语,她恍若未闻,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去看他。她就那样安静地吃着,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在身边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韧的、柔软的冷漠之墙,将李天佑所有的殷勤和试探,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李天佑夹菜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嘴角微微僵硬地耷拉下来。他看着徐慧真那副油盐不进、彻底无视他的模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最终只能在心底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这回的气生得不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化解,绝非一时半刻之功。他讪讪地收回筷子,有些失落地埋下头,扒拉了两口自己碗里的饭,那往日香甜的饭菜,此刻嚼在嘴里,却只觉得干涩无味,难以下咽。
桌子对面,二丫、小丫和小石头这三个半大孩子,仿佛组成了一个无声的同盟。他们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神却像不安分的小蝴蝶,在李天佑和徐慧真之间飞来飞去,时不时地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哥哥回来了!那个会给他们讲新奇故事、会偷偷塞零花钱、会用宽厚手掌揉他们脑袋的哥哥,就真真切切地坐在那里!他们心里像揣了只欢快的小麻雀,扑棱着翅膀,有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想往外冒。
前线打仗吓不吓人?美国鬼子长啥样?哥哥你是怎么立功的?家里这半年发生了好多事,钱叔咳得更厉害了,杨婶之前可吓人了,现在好了,嫂子一个人撑得多不容易,小石头又闯祸被老师找了……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儿。
可是,嫂子那明显比平时低几度的气场,那目不斜视、沉默吃饭的样子,像一块无形的寒冰,把他们所有雀跃和倾诉的欲望都冻了回去。他们不敢造次,在这个家里,嫂子才是真正掌管一切的人,她高兴,家里就是晴天;她若不高兴,谁也不敢大声喧哗。
于是,那汹涌的思念和欢迎,只能被压缩成一个个小心翼翼、近乎地下接头般的隐秘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