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太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急救站的帐篷漏雪,夜里冻得人直打哆嗦;想告诉他昨天又抢救回三个重伤员,其中一个比二丫大不了几岁;想告诉他那些发臭的绷带和紧缺的药品,还有她每次拿起假药时心里的后怕。更想问问他,这一路过来是不是遇到了轰炸?夜里开车困了怎么办?承安昨天还在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卡车,说要送给爸爸。
可引擎的轰鸣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所有的呼喊都堵在了喉咙里。秦淮如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卡车碾过布满弹坑的路面,车斗里的物资箱发出“哐当”碰撞声,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声,像一首粗粝的战歌。秦淮如站在覆雪的小坡上,棉鞋陷进半融的泥泞里,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那是凝固汽油弹燃烧后的焦糊气,混着冻土翻出的腥土味,是这片战场独有的气息。
李天佑的嘎斯51车头焊着块临时加固的钢板,上面还留着弹片划过的白痕。他穿着的军装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圈浸过血的绷带,想必是某次抢修车辆时被尖锐的金属划破的。棉帽檐下露出的眉眼沾着尘土,眼角的细纹里卡着黑灰,那是长期在硝烟中奔波留下的印记。车窗外的后视镜歪了半边,玻璃上布满裂纹,却依旧能看清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虎口处的老茧比上次见面时更厚,显然是无数次在颠簸中死死攥住方向盘磨出来的。
远处的山头突然闪过火光,紧接着传来“轰隆”的炮响,震得脚下的冻土都在发颤。李天佑的卡车猛地一拐,精准地轧过一个被炮弹炸开的浅坑,车身倾斜的瞬间,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钉在驾驶室里的钢柱。秦淮如的心跟着揪紧,她知道,这样的炮击随时可能落在运输线上,每一次转弯、每一次加速,都是在和死神打赌。
不能打扰他。这个念头像块冰,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冲动。
就在卡车即将驶过弯道,前方的山石即将挡住视线的瞬间,驾驶室里的李天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精准地朝着小坡的方向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飞扬的尘土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引擎的轰鸣似乎也低了下去。秦淮如看见李天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颗石子,随即被浓浓的担忧覆盖。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落在她沾满血污的白大褂上,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脸颊上,最后定格在她含泪的眼睛里,那担忧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如海的关切,还藏着一丝被岁月和战火淬炼过的、无法言说的思念。
那眼神穿透了硝烟,越过了尘土,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连日来的疲惫和委屈,直抵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李天佑也看清了她。看清了她清瘦了许多的脸庞,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却依旧挺直着脖颈;看清了她眼中强忍的泪光,像倔强的星星;看清了她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白大褂,袖口磨破了边,胸前还沾着深色的血渍,那是责任的勋章。
他看到了她的疲惫,更看到了她眉宇间那股从未有过的坚毅,像冬日里倔强生长的青松。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心疼她的不易,骄傲她的成长,还有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浓烈的思念。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李天佑只是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朝她的方向点了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几乎被车身的颠簸掩盖,却像千言万语砸进秦淮如的心里:我看到你了,你瘦了,辛苦了;保重自己,注意安全;我为你骄傲;等我回来。
秦淮如的嘴唇颤抖着,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她也轻轻点了点头,用尽全身力气传递着自己的心意:我很好,别担心;你也要平安;我在这里等你。
卡车转过弯道时,恰好有架美军侦察机从云层里钻出来,引擎声像蚊子般刺耳。李天佑迅速低下头,帽檐压得更低,同时猛打方向盘,将卡车藏进山影里。这是运输兵的本能,在任何时候都要优先保护物资和车辆。不过几秒钟,卡车便呼啸着转过弯道,车身消失在扬起的尘土和嶙峋的山石之后。引擎的轰鸣声在河谷中渐渐远去,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秦淮如站在原地,寒风卷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冰凉刺骨,可嘴角那抹坚强的弧度却始终没有消失。刚才那短暂的一瞥,那无声的点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疲惫和恐惧。
她知道,他就在这片战场上,和她并肩作战。他在运输线上抢时间,她在手术台前抢生命。他们身处不同的阵地,却有着同样的目标。他们无法拥抱,无法言语,可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彼此都懂了,他们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密相连。
秦淮如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转身时,她提起水桶的动作格外有力,水桶撞击着冻土发出咚咚的响,像在为她的脚步伴奏。急救帐篷的方向,隐约传来护士的呼喊声,那里还有等着她的伤员,等着她的战场。
她的丈夫在车轮上守护胜利,而她,要在手术台上守住每一个回家的希望。这条路很难,但只要想到刚才那双眼,她就有无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