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道,出云国。时值深秋,日本海吹来的湿冷寒风,裹挟着肃杀之气,掠过月山富田城巍峨的城垣。城下町依山势而建,屋舍连绵,但与城池的雄伟相比,山麓边缘的一些院落则显得格外低矮破败。
当东海道尾张国中村,木下秀吉正为家族前程与突如其来的政治漩涡而费神时,在遥远的出云,月山富田城的山脚下,清点完尼子家上洛进献礼物的尼子国久离开了月山富田城,却没有直接回领地,反而带着几名侧近武士,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城下町一处略显偏僻的角落。
最终,他们在一处比尾张中村竹阿弥家那修葺过的院子只好上一分的宅院前停下了脚步。院墙是用粗糙的石头和泥土垒砌的,表面的泥灰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石色。低矮的木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门轴似乎有些滞涩,开关时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院落里收拾得还算整洁,但难掩家道的清贫。
“笃笃笃!”尼子国久的侧近武士上前,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木门。
片刻后,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庞探了出来。她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曾有过的几分秀丽,但长期的劳苦生活和失去丈夫的悲痛,在她脸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肤色略显粗糙,眼神却带着一股属于武家女子的坚韧。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衫,袖口处打着整齐的补丁。
“阿浪,甚太郎和甚次郎在吗?”尼子国久走上前,声音比起在城中时柔和了许多。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久经沙场的气质让他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此刻,这份气势刻意收敛了起来。
开门的女子正是阿浪,尼子家家臣立原纲重的女儿、已故武士山中满幸的妻子。甚太郎和甚次郎,便是她那战死沙场的丈夫留下的两个儿子。
山中氏源出宇多源氏分支佐佐木氏(京极氏)的支流,论起来与尼子氏也算是一门众旁裔。以尼子清定之弟山中幸久为始祖,甚太郎和甚次郎是幸久的第六代孙。而阿浪的娘家立原氏,亦是尼子家的谱代重臣。因此,尽管家中的顶梁柱早已战殁,但凭借着这层盘根错节的关系与武家的规矩,山中家在月山富田城山麓的这处祖宅和那几块产出微薄的田地,依旧得以安堵,无人敢轻易觊觎——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尼子家主家便会提供最基本的庇护。
然而,阿浪性格刚强,即便是顶门立户的长子甚太郎开始懂事,也继承了母亲的这份骨气。他们母子拒绝了除必要庇护之外的一切钱财接济,只偶尔接受来自主家、娘家以及丈夫生前同僚们一些非物质的帮助,比如武士技艺的指点、战场经验的传授。正因如此,仅靠那几块薄田和阿浪做些女红勉强维持生计,他家的屋舍才显得如此破败清寒。
“纪伊守大人!”阿浪见到尼子国久,到不算太意外,拉开院门,侧身退到一旁,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她转向院内,提高声音喊道:“甚太郎,甚次郎!你们纪伊守爷爷来找你们了!”
“阿浪,不必如此见外,”尼子国久摆了摆手,迈步走进院子,“还是像你丈夫在世时那样,叫我叔叔吧。”他的目光扫过狭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院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怜悯。
“嗨!”阿浪低头应道,语气依旧恭敬,但稍微放松了些。
这时,两个男孩从院子角落跑了过来。他们都穿着便于活动的旧便服,上面沾染着尘土与汗渍,显然刚才正在练习。年纪稍长的约莫十二三岁,面容稚嫩却已有了几分坚毅的轮廓,眼神明亮而专注,手中握着一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太刀。年幼的那个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脸蛋圆圆的,跟在哥哥身后,手里也像模像样地拿着一把小号的胁差。
“おじい様!”(后面统一用“爷爷”替代)两个孩子看到尼子国久,脸上都露出了亲近的笑容,尤其是年幼的甚次郎,声音清脆地喊道。
尼子国久看着这两个在黄昏微光中依旧努力进行挥刀训练的后辈,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侧近。一名侧近立刻捧着一长一短两个刀匣走上前来。
尼子国久先拿起那个较长的刀匣,走到身形已经开始抽条的甚太郎面前。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少年,仿佛在审视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
“甚太郎,”他开口,声音沉稳,“你明年也该十三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