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哨马
乾符三年,八月二十七日,黄州黄冈十里驛。
一支骑军正在缓缓行军。
刚刚以雷霆之势突袭並拿下了麻城的郭从云,此刻正率领著他麾下那支精锐的保义军精骑,向著黄冈一带疾驰。
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还热得让人心烦意乱,这会儿却已经能感受到几分沁入骨髓的秋意。
再加上沿途所见的荒凉景象,还真是应了那句“秋风萧瑟”。
的確是太破败了。
郭从云以前是来过黄州的。
那会儿他们保义军才初到光州,节帅赵怀安常派军中的一些將领去外州公干,美其名曰“增长见闻”。
郭从云记得,那时的黄州,从麻城到黄冈一片,虽比不上中原腹地的繁华,却也是人烟稠密,商旅不绝。
可现在呢
沿途的乡里炊烟断绝,时不时就能见到倒毙在路边、早已腐烂生蛆的尸体,散发著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他的视野中,郭从云还能时不时看见远方旷野上一些游荡的人影。
这些人瘦得和麻杆一样,穿著破烂不堪的衣衫,如同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晃荡著。
之前,郭从云见到这种景象,还会心生怜悯,派人上前询问一番,顺便打探一下附近有无草军的踪跡。
但不晓得是这些人脑子饿坏了,还是被战乱嚇傻了,一个个都是浑浑噩噩,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
起初,他还会让手下给两块乾粮。
可自从麻城出来后,见到整个黄州都是这样一副人间地狱的光景,他就晓得,短时间內別想从地方上获得任何补给了。
他麾下这千余骑兵的粮草,吃一顿就少一顿,哪里还敢隨意浪费
这会儿,纵然远远看到那些可怜人,郭从云也只是在心中嘆了一口气,然后將眼神扫向他处。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將郭从云从压抑的情绪中唤醒。
那些之前和行尸走肉差不多的几个流民,只是听到这马蹄的动静,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噗通”一声全都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连逃命的想法都没有。
长期的苦难,已经磨灭了他们求生的本能,只剩下对骑兵的恐惧。
前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却是此前被他派出去在附近游弋的史儼等沙陀骑士。
对於这些沙陀人,郭从云自然是不陌生的。
他早年曾在博野军中效力,与沙陀人並肩作战过,深知这些草原部落在骑战中的厉害。
所以在看到节帅赵怀安延揽了二百多名沙陀骑士后,他便动了心思,想让他们来指点一下全军的骑战之术,提高一下整体的技战水平。
不过,折腾了一番后,郭从云也放弃了。
因为这东西,实在是学不来。
这些沙陀骑士並没有什么秘不外传的独门骑战技巧,唯“熟”而已,无论是弓马刀槊,全部都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中原的武士,就算是將门世家出身,又有几个是能整日泡在马背上的而人家沙陀人,简直恨不得连生娃都要在马背上进行。
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天赋和熟练度,根本没法学。
此刻,史儼带著五名沙陀武士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在郭从云马前勒住韁绳,用一口流利的唐话大声稟告:“使君,我等前哨三十里,遇贼军大砦!”
郭从云点了点头,对於史儼这些沙陀人有如此好的唐话水平,他並不意外。
沙陀一族归附大唐已有七十余年,三代人下来,什么话说不得
更不用说沙陀人中但凡有点心气的,哪个不拼命学习唐话,融入中原学不会这个,怎么当官,怎么出人头地
一听到前方三十里有敌军大寨,郭从云精神一振,这说明他们已经成功穿插到了鄂州战场的侧翼外围了。
他思忖片刻,果断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將营中所有探马全部派出去,我要在天黑之前,弄清楚这一片所有草军的部署!”
西南十五里,三名背著认旗的保义军哨骑,正悄无声息地奔至一处废弃的聚落。
他们现在非常小心。
因为根据上级的情报,本军已经来到了战场外围,十来里外就是草军的大营o
如果这支草军是按照唐军的操典扎营,那么他们的哨骑也会在十五里的范围內交替游弋。
所以,这三名哨骑隨时都可能与草军的哨骑迎面撞上。
他们不自觉地放缓了马速,马蹄声越发轻巧。
马蹄踏过乾裂的田埂,三骑轻勒韁绳,藏身於一片半人高的枯草丛后,细细地打量著眼前这处废弃的聚落。
从外面看,这里面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应该不会有草军哨骑埋伏。
但哨探从来不是靠猜测,必须亲眼所见,才能下定论。
此时,三骑胯下的河西马似乎也感受到了骑士的紧张,不时地喷著鼻息,轻踮著蹄子,发出的声响被压得极低。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恶臭。
不仅是田垄间的渠水断流后,在洼地里积成了黑绿色的臭水潭,就是聚落內部,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
本来现在已是临近秋收的季节,田地里本该是一片金黄。
但这里,却是一片颓唐。
聚落外的农田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春天种上的旱稻,早已被胡乱割得支离破碎。
连村社边上种的那几株桑树,这会儿都歪倒在了田埂上,树皮被剥得乾乾净净,露出了白惨惨的树干。
再看那些聚落边缘的土坯墙,此刻已经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掺杂著稻草的夯土层。
墙根处有明显的灼烧黑痕,这会儿已经有点泛灰,秋风一吹,墙土便簌簌掉落。
这些景象,在这三名哨骑的眼里,却读出了不同的讯息。
很显然,这处聚落曾经也算是兴旺的。
这里的村民在今年春天满怀希望地播下种子,期待著秋天的丰收。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將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碾得粉碎,还未成熟的稻子,被人全部割走了。
之后,应该又来了一批人。
他们应该是饿得发慌的流民,来到这里后,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包括树皮和草根。
三名哨骑中,有两个是光州人,甚至就是农家子弟出身,所以对於这副场景,感触更深,心中充满了悲凉。
自己辛苦种下的稻子,收割的却不是自己,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吗
倒是另外一名哨骑,是个年轻的沙陀人。
他对中原江淮的农耕景象毫无感觉,此刻只是用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附近的一草一木。
“走吧,进去看看。”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光州骑士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
於是,另外两骑默默地抽出了角弓,搭上羽箭,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骑著马,走进了这处静得可怕的聚落。
也是进了村社,他们才晓得这里已经荒废到了何种程度。
隨处可见干硬的人畜粪便,还有疯长的杂草。
大部分的房屋,屋顶的茅草都已被烧尽,只剩下光禿禿、被熏得漆黑的木樑,刺向灰濛濛的天空。
他们又看了一下社里的水井,井水浑浊不堪,深不见底,水面上浮著一只断了绳子的木桶,井沿、木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至於隨处可见的断壁残垣、焦黑的农具,无不在诉说著,这里已经彻底没了人烟。
正当三骑准备离开时,队伍中间的那名沙陀骑士,胯下的战马忽然不安地抬了抬前蹄。
他急忙按稳马鞍,目光如电,望向了聚落的西侧。
那里有几间尚未完全坍塌的土坯房,在房子的边角处,竟然垒著一个简易的小灶,上面还孤零零地留著一个黑乎乎的陶锅。
那沙陀骑士立刻翻身下马,拔出腰间的横刀,压低身形,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他身后的两名光州骑士立刻会意,举起手中的角弓,將锋利的箭簇对准了那片区域。
沙陀骑士小心谨慎地走到灶边,確认四周没有什么动静,这才蹲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