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钩」无声地悬浮了一刹,随即如被橡皮擦去的笔迹般,消散在虚空里。
然而,这仅仅是开端。
那柄落地的餐叉,以及被它触碰到的合金地板,在同一毫秒内发生了同样的畸变,化作了相同的黑钩。
紧接着,以那一点为中心——
地板、桌椅、墙壁、灯光、空气的流动、色彩的显现、乃至空间结构的稳定……所有构成“现实”的要素,无论是物质的还是规则的,都开始被强行扭曲、钩取、重塑成那种纯粹的「黑钩」形态。
链式反应在寂静中以光速爆发。
从餐厅,到街区,到城市,到大陆,到整个星球的地核与大气——整个过程快得超越了绝大多数生灵的神经反应。
仿佛只是一次眨眼的黑暗,那颗曾经生机勃勃、科技发达的星球,已彻底变为一个悬浮在轨道上的、巨大而诡异的单一「黑钩」。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个星系所在的整片空间被一层蜂巢般的幽蓝力场瞬间笼罩。
那是统治这个多元宇宙的超级文明在千分之一纳秒内做出的极致反应——不是救援,而是隔离。
周围星系的所有生命载体,无论是肉身还是意识体,都在预设程序的驱动下,以最高效率进行着绝望的迁徙。
那片被力场包裹的区域,如同宇宙肌体上突然出现的空洞,被文明自身亲手划为禁区,永久封闭。
直到这时,周牧平静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交流,是生命确认自身存在、编织文明经纬最重要的事物之一。”
“而「未说」,否定了这一切的可能性。”
“怎么会……这么强……?”知更鸟有些不可置信。
“你以为祂的能力仅限于此吗?”
“难道……?”
“呵……”周牧轻笑了一声,条理清晰的科普道:
“呼吸,是生灵与空气的交互。”
“心跳,是血液与腔体的共鸣。”
“甚至一个念头的升起,也是意识与信息的触碰……”
这些,本质上都触犯着祂‘禁止表达交互’的规则。”
“祂完全有能力,在一念之间,让这多元宇宙的所有‘声音’同时寂灭。”
周牧转头看向知更鸟,语气中带着某种寒意:
“但祂没有。”
“祂选择了最缓慢、最具有‘仪式感’的方式。”
“一个意外的声响,触发局部的崩坏;文明做出反应,设立隔离区,看似找到了‘应对之法’,获得了喘息之机……祂甚至‘允许’他们总结出‘保持绝对静默可暂时避免触发’的规则。”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这不过是在绝望中施舍的希望。”
“是猫在吃掉老鼠前,允许它以为自己找到了生路的戏耍。”
“祂正在享受的,是整个文明在深知毁灭注定、却不得不遵循祂的规则,在日益狭窄的生存夹缝中挣扎,看着生存空间被一个个‘黑钩’无声啃噬、压缩的过程。”
“「未说」不是不能瞬间终结这场游戏。”
“祂只是……在玩弄祂的猎物。”
“直到最后一个‘声音’,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思想的,在这个多元架构中彻底湮灭。”
知更鸟彻底沉默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看起来“笨笨的”深渊神明,其本质权能展开后,竟蕴含着如此令人绝望的破坏力!
甚至……连那些在她看来几乎无所不能的超脱者,都无法摆脱被祂们“抹除”或“玩弄”的命运!
周牧似是知晓了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次叹息了一声。
下一瞬——
周遭那令人窒息的高维观测景象如同潮水般褪去。
两人再次回到了「此刻」的现实,那处正在被「淤泥」吞没的科技位面街道。
嘈杂的末日之声重新涌入耳膜,但知更鸟的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周牧看着那表情呆滞的少女,轻声问道:
“知道刚才让你看到的那些场景……发生在什么时候吗?”
知更鸟恍惚了一下,努力从那些恐怖的未来图景中挣脱出来,迟疑地回答:
“……是……‘未来’?”
“是‘没有我的存在’的未来。”
周牧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地严肃,
“或者说,是如果我‘彻底放手’,任由诸天万界在没有‘深渊’这个‘垃圾回收站’与‘缓冲带’的情况下,自然发展、冲突、堆积负面概念,必定走向的「终局」。”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起点:
“你可知,当我最初降临银河,真正‘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颜色’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负面情绪!”
“近乎无穷无尽、几乎要淹没整个寰宇的负面情绪!”
“被海誓山盟背叛的仙舟少女;被强权凌辱的化外遗民;被星震隔绝、至死未能再见的恋人;被立场断送、反目成仇的挚友……”
“欢笑或许短暂,但痛苦、怨恨、绝望、贪婪、嫉妒……这些阴暗的情绪,就像宇宙背景辐射般无处不在,且随着文明的繁衍、欲望的膨胀,越积越厚,越堆越沉。”
周牧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种无力感:
“曾经的我……并不是现在这般「冷漠」。”
“那时的我……更热忱,也更天真。”
“我曾想尽办法,试图为那些在苦海中挣扎的灵魂消减一份绝望。”
“我让「死亡」不再冰冷,为亡者们设立释怀遗憾的「观影所」。”
“我甚至……愿意在自己尚且弱小时,便主动暴露在某些星神的视野之下,与祂们周旋、交易、乃至冲突……”
“我这么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告诉这寰宇众生,无论生前是荣华富贵还是颠沛流离,至少在最终的「死亡」面前,一切灵魂都将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公平’。”
“我想以此,稍稍缓解生灵对死亡的恐惧,减少因此衍生的极端恶行和绝望。”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可结果呢?”
“哪怕后来,我为了更‘接地气’,不惜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能被凡人算计、会上当受骗、会出丑搞笑的「丑角」,一个看似强大实则‘笨蛋’的「乐子神」……这弥漫诸天的负面情绪,也没有因此减少过哪怕一丝一毫。”
“它们依然在滋生,在积累,在发酵,在将一个个原本可能美好的世界拖向深渊……”
“……我一直在做无用功。”
知更鸟彻底怔住了。
她仰头望着周牧此刻落寞的表情,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认知,逐渐在她心中成型。
她突然有些明白,自家男人那些荒诞的行为,背后是基于什么样的行动逻辑。
——他看到的“未来”太远了。
远到超越了绝大多数生灵,甚至超越了神明的想象边界。
他做出的许多布局,在旁人眼中是如此抽象、难以理解,甚至是“离谱”和“邪恶”的代名词。
可实际上……
他或许只是在一次又一次进行着艰难的“文明调试”。
弱小的时候,他用化身潜入凡尘,亲自制造“苦难”,再用「寰宇直播」将这些世界的阴暗面和悲惨命运赤裸裸地展示给众生。
他天真地希望,这种“示众”能引发其他生灵的自省,从而自发地减少压迫,从源头上削减负面情绪。
但他失败了。
他小看了生灵的欲望。
那些阴暗面依旧存在着,甚至因为直播的“戏剧性”而催生了新的扭曲欲望。
变得强大之后,他开始布局“云城”,引导爱莉希雅升华,希望借由她纯粹的意志,去播撒救赎。
但他还是失败了。
爱莉希雅……太纯粹了。
她爱“人”,爱那些拥有情感与故事的生灵,可她并不关心那些缺乏“人性”的、冰冷的、或者陷入绝对疯狂的存在。
她的爱有边界,而绝望无处不在。
再然后,“深渊”的概念被他构筑出来。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与其徒劳地试图“消灭”负面情绪,不如为这些注定会产生、且无法消弭的“精神垃圾”与“概念残渣”,建立一个专门的“回收站”。
将它们集中起来,隔离起来,甚至尝试在其中孕育新的、可控的秩序。
这便是深渊诞生的最深层原因之一。
可他……依旧没有成功。
若非星宝的牺牲,他或许早已倒在试错的路上,彻底化作深渊深处一尊没有自我意识的“欲望聚合体”。
一次次满怀希望的尝试,一次次惨淡甚至接近自我毁灭的“失败”,让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负面情绪、阴暗的欲望,或许就像熵增一样,是生命和文明活动伴随而来的“副产品”!
就像那深邃的「绝望之海」,自亘古便盘旋在诸天万界的阴影之中,从未真正干涸。
他开始变得“冷漠”。
他不再执着于直接干涉情绪的涨落,转而试图从根源上,创造一个理论上能杜绝大部分负面情绪产生的、“完美”的「文明模型」。
于是。
「理想国」的蓝图,在「暗星」的规划下,被提上日程。
存天理,灭人欲。
绝对的秩序,绝对的理性,绝对的高效,杜绝一切可能引发混乱、痛苦的非必要私欲。
在「暗星」的执行力下,「理想国」的前期运转,的确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纯净”——没有内耗,没有纷争,也没有了那些“低级”的负面情绪。
但……
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成功”的喜悦。
他行走在那个高效、整洁、安静得可怕的国度里,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欢笑,看不到恋人之间热烈的眼神,感受不到朋友相聚时那种毫无道理的温暖吵闹……
他“解决”了问题,却也亲手扼杀了一些他认为更宝贵的东西。
最终,「理想国」的计划被他主动放弃。
他开始换一种思路,利用自身日益增长的伟力,直接「虚构」世界。
「赛博意识飞升文明」、「灵气复苏修行文明」、「规则奇点科技文明」……
他在这些被创造出的“沙盒”中观察、调整、尝试不同的可能性。
而这些庞大“实验”的最终结晶与集大成者,便是后来诞生的——「墟界」。
也正是在构筑与运行「墟界」的漫长过程中,一个伴随着强大力量、但也蕴含着巨大风险的全新核心概念,逐渐壮大,最终被正式命名:
「秩序」!
想到这里,知更鸟的表情突然一变,仿佛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点。
她猛地看向周牧,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所以……你这次默许深渊侵蚀诸天,其实是……想尝试用「秩序」的力量,去‘管理’整个诸天万界?”
“你想用这种方式,从根本上减少‘悲剧’发生?!”
“怎么可能?”周牧被她这个大胆的猜测弄得有些失笑,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一段「规则」去统治拥有自由意志的生灵?”
“更何况……是立场基于深渊的「秩序」。”
“啊?”
知更鸟被他这么一说,又糊涂了,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深渊的侵蚀啊?”
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眼神清明、逻辑清晰的男人,和那个“坐视灾难发生”的形象联系起来。
“……”
“……我没有不阻止……”
“你阻止了?”
“嗯……”
“那怎么还是现在这样子?”
“……”
周牧看着少女那双总是充满信任的大眼睛里此刻满是不解,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意味,微微偏过头,避开了知更鸟灼灼的视线。
然后用一种近乎细弱蚊蝇、带着强烈自我怀疑的语气,小声地、嘟囔般地说出了那个让他此刻显得如此“无力”的真正原因:
“……我剧本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