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华亭城头,两名身材魁梧的夏军甲士厉声呵斥,大手死死按在一位少年将军的肩头,运足力气,试图将他压跪在地。
对方的身体微微一沉,双腿却仍直直的站着,任凭甲士额角青筋暴起也一动不动。
他身上铠甲早已破碎不堪,胸腹处的甲叶凹陷撕裂,左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断了。
刚刚赶到的高欢看到这一幕,缓缓抬起了手。
两名甲士感到压力一松,立刻躬身退开两步,依旧警惕地盯着中央的少年。
城头上火把跳跃的光芒,此刻清晰地照亮了这年轻人的面容。
血污和烟尘难以完全掩盖他眉宇间那份锐利的英气,他的脸庞线条分明,下颌紧收,鼻梁高挺。
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眼瞳黑得纯粹,此刻虽带着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仍直直地迎向高欢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他的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那份历经血火淬炼后残存的少年锐气,与他此刻重伤被擒的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高欢上前两步:
“华亭,弹丸之地。”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你以残兵三千,粮草不继,据守整整七日。连朕麾下第一大将,侯万景,”
他顿了顿,目光在那名小将扭曲的手臂上停留片刻,继续道:
“都在你手下连吃数亏,能做到这一步,无论江南江北,你都已可称得上良将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高欢话锋一转,好奇问道:
“城楼上那两幅字,是你写的?”
那位一直沉默的小将,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你便是夏主高欢?”
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先确认了对方的身份,随即,他挺了挺脊梁,朗声道;
“不错!那两幅字,正是我亲笔所书!”
“字里金戈铁马,意间赤胆忠心。”高欢缓缓道:
“你可知,就是这两幅字,多阻了朕大军几日的时间,又多葬送了我数百大夏健儿的性命?”
那小将毫无惧色,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
“字为心声!我既受命守此城,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华亭在,我在;华亭亡,我亡便是!那两行字,写的是我华亭守军每一个弟兄的心志!他们……”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大多已战死了,我该有以记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素闻夏主用兵如神,麾下猛将如云,我一介寒微,能凭此残躯,率三千敢死之士,让天下皆知我南人亦有铮铮铁骨,让大夏雄师在华亭城下付出代价,此生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他话音刚落,方才那两名甲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被高欢一个眼神制止:
“论理说,”高欢目光再度落在那名小将身上:
“以你之能,以你之胆魄,不该在江南之地籍籍无名,默默无闻。可朕一时之间却着实未能查到你的姓名来历。”
他微微停顿,身体前倾,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莫非,你是哪家获罪避祸的昭明旧臣之后?隐姓埋名,蛰伏于此,只待时机?”
那一直微垂着头的小将,闻此言猛地抬起了脸:
“有劳夏主垂问,末将姓厉,祖辈世代居于震泽之畔,以打渔、耕读为生。夏主坐拥天下,眼观万里,自是不认得我这等草芥之人。”
“寒门?”
高欢眉峰一挑,突然轻笑一声:
“朕明白了。”
他随即扬声道:
“来人,给厉将军松绑。”
侍立一旁的亲兵统领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身手了得,武艺颇为不俗,城下之战,连侯、侯将军都挨了他一锤,我们折了七八个好手才将他拿下,如今此人虽重伤,恐仍有余力……”
“无妨。”
高欢摆了摆手:
“朕纵横天下多年,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难道还怕他一个力竭重伤之人不成?松绑!”
命令既下,亲兵不敢再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地上前,用短刀割断了紧紧束缚在那名小将手腕上的粗麻绳索。
绳索深嵌入肉,解开时,手腕上留下一圈紫黑色的淤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皮开肉绽,渗出血珠。
那小将活动了一下僵硬刺痛的手腕,没有试图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只是眼神警惕的盯着高欢。
“朕很好奇,”
高欢负手而立:
“你既非萧氏宗亲,与建康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亦无瓜葛,甚至出身寒微,想必在那所谓注重门第的南梁朝堂,受尽白眼与排挤。为何还要为那昏聩信佛、不理朝政的萧衍如此卖命?”
他向前踱了一步:
“据朕所知,江南门阀,向来视寒门如草芥,如奴仆。你今日即便战死于此,马革裹尸,萧家那些膏粱子弟,那些居于建康高门华屋中的贵人,怕是连你的名字都不会记得。你应当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只怕不用朕和你分说吧?”
闻听此言,那名小将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胸膛微微起伏,牵动了肋下的伤口,让他闷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丝。但他没有擦拭,反而猛地挺直了脊梁,先是侧过头,朝着建康方向的空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懑。
随后,他转回头,朗声开口:
“夏主这番话说的差了!大错特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身体的剧痛,好让接下来的话更加有力:
“我又不是什么蠢人,瞎子!我岂能不知而今许多江南世家子弟贪婪成性,视百姓如砧板鱼肉?我岂能不知道庙堂之上,多少衮衮诸公只知争权夺利,罔顾民间疾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可那又如何呢?我又不是为他们!我今日站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又不是为了那些建康城里的狗屁贵人续命保江山!
门阀如何,贵人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罢,于我何加焉!”
他的语气忽然沉静下来:
“我只知道,我出身寒微,幼时家徒四壁,老母年迈,若非陛下……若非朝廷发放的这份俸禄,我何以购药延医奉养老母?何以让她在乡邻面前,能因儿子从军报国,挺直腰杆,不受欺凌?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七个字,我启蒙读《左传》时便刻在了心里!君王赐我衣食,赐我安身立命、奉养高堂之资,此乃天大的恩义!我读书不多,但懂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君王以国士之禄待我,我便当以国士之忠相报!”
他猛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指向自己的心口:
“今日我守华亭,直至力竭被擒,非为虚名,非为权贵,只为对得起我领受的每一粒米粟,每一寸布帛,对得起我厉家列祖列宗教导的‘信义’二字!如此,将来九泉之下,见我母亲,我亦可坦然告之:儿,未曾辜负她的教诲,未曾玷污厉家门风!’”
高欢脸上那抹似是欣赏又似是嘲弄的笑意逐渐加深:
“好!好!好一个‘本分’!”
他微微抚掌,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牢牢钉在那名小将身上:
“既如此,朕今日兴起,便与你打个赌如何?就赌你口中这‘本分’,究竟值不值得你为之肝脑涂地!”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面面相觑,侯景忍不住道:
“陛下!这等人既然听不懂话,还与他费什么唇舌?带下去让我一锤锤死算逑!”
“万景,”高欢哈哈一笑,侧首淡淡道:
“朕的大军,为了这华亭弹丸之地,整整五日不得寸进。五日的光阴都已经耽误了,难道还怕耽搁这一时半刻,看一场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