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长没说话,伸手从弹药箱上取过三枚铜元——那是昨晚参谋长和他下象棋用的棋子。他依次将铜元压在三条撤退路线上,然后在观音崖位置,把搪瓷茶缸倒扣下去。
“如果……”他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我们不让他退到观音崖呢?”
帐外突然传来防空哨短促的竹梆声。引擎轰鸣骤然放大,由远及近。两人同时抬头,帆布帐篷被气流掀得微微颤动,阴影如巨鸟的翅膀掠过地面。
曹师长的手还按在那个倒扣的茶缸上。震动从掌心传来,茶缸边缘溅出几滴水珠,正落在“鹰嘴崖”三个字上,墨迹缓缓洇开。
震动从掌心传来,搪瓷茶缸边缘溅出的水珠,在“鹰嘴崖”三个字上洇开一团模糊的墨迹。那湿痕的形状,竟有几分像一只收缩的拳头。
引擎的轰鸣掠过山顶,渐行渐远。帐篷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曹师长没有立刻移开手,反而用指腹沿着那湿润的边缘,缓缓地、用力地描摹着。冰凉的搪瓷触感,让他因彻夜未眠而发烫的太阳穴稍稍清醒。
参谋长陈明没有催促,他熟悉这位老搭档此刻的神态——那是思维在无数种可能性间高速穿行时的绝对专注。他转身从行军床下拖出一个蒙尘的弹药箱,打开锁扣,里面没有弹药,整齐码放着一卷卷用油布裹着的地图和几本硬壳笔记。他抽出一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昭和十二年兵棋推演纪要”,字迹已有些褪色。
“你想看藤田的习惯?”陈明翻动着笔记,纸张哗哗作响,最后停在一页。“找到了。乙种第三号想定,他担任红军指挥官,课题是‘山地遭遇战不利态势下的脱离与再展开’。你看这里,”他将笔记推到曹师长面前,指着几行用红笔圈出的批注,“他当时的撤退方案核心,是‘以一部兵力在撤退轴线侧方三至五公里处,占据一到两个战术高地,作为迟滞和观察哨。主力不寻求一次性脱离,而是分批次,利用地形分段掩护。’”
曹师长的目光在笔记和地图上来回扫视。他的手指从鹰嘴崖滑开,在周围几个标高点上跳跃,最后停在一个标着“217.5高地”的圆点上。“所以,他不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观音崖。这里,还有这里,”他又点了两处,“一定会有他的眼睛,甚至藏着反咬一口的牙齿。”
“而且,”陈明补充道,手指点着笔记另一处,“他评价对手的弱点时写道:‘过于急躁的追击者,会忽视对侧翼的持续警戒,其纵队在狭窄地形中,首尾难以相顾。’”
曹师长终于把手从茶缸上拿开,在裤腿上擦了擦。他盯着地图,眼神锐利。“我们不让他退到观音崖,也不仅仅是为了不让他退到观音崖。”
陈明挑起眉。
“老陈,你算算,”曹师长拿起断头的铅笔,在鹰嘴崖到观音崖之间划了一条虚线,“鬼子从接触线后撤,到退入观音崖这个预设的安全门,中间有至少八公里的暴露地带。这段路,对他们而言,是咽喉,也是最脆弱的一段肠子。如果我们……”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而是拿起那三枚铜元。他将代表己方的两枚铜元,从鹰嘴崖两侧,沿着地图上标注的两条猎人小径的痕迹,缓缓向前推。那两条小径像两条隐秘的触手,蜿蜒伸向日军三条撤退路线的侧后方。
“不截头,不断尾。”曹师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我们只卡住他中间这一段。用一个加强连的兵力,配合全部迫击炮,在217.5高地建立前出支撑点。不追求全歼,只做一件事:用精准的火力,把他的撤退纵队拦腰截成几段。打乱他的节奏,逼迫他要么回头决战,要么分散兵力,去清剿我们这颗卡在他喉咙里的钉子。”
陈明深吸一口气,迅速在脑中推演。这不再是单纯的“追”或“不追”,而是一种更加主动、更具侵略性的“不追击”。它在战术上极为冒险,一个加强连深入敌后,随时可能被反应过来的日军主力包围吃掉。但战略上……如果成功,它将彻底打乱藤田精心策划的“转进”计划,将一场有序的撤退,拖入混乱和消耗的泥潭。更重要的是,它将向所有士兵,也向即将到来的敌军下一波进攻,宣告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我们不仅不上当,我们还要在你的撤退路线上,钉下一颗属于我们的钉子。
“派谁去?”陈明问,这几乎等同于同意了方案的可行性。
曹师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用红圈标记的连队代号上,重重一敲。那是师里最擅长山地穿插和袭扰作战的部队,连长姓赵,是个打起仗来像山豹一样凶狠又狡猾的年轻军官。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侦察连长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报告师长!前出小组汇报,在二道梁子以北三公里,发现小股日军活动痕迹,约一个小队规模,携带重机枪和观测器材,正在构筑简易阵地!位置……就在这里!”
侦察连长的手指,精准地落在了地图上,距离曹师长圈定的217.5高地,不足两公里。
曹师长和陈明对视一眼。地图上,代表日军阻击阵位的红点,与他们计划投下的棋子,几乎重叠。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帐篷里的昏暗。曹师长拿起一支完好的红蓝铅笔,在217.5高地上,画下了一个坚实有力的三角符号——那是进攻出发阵地的标记。
“命令。”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再无之前的犹疑与低语,“特务连赵连长,率一、三排及重火力班,配属师属迫击炮连一个排,携带五日份干粮弹药,一小时内完成集结。沿黑风峪、野狼沟小路,隐蔽前出至217.5高地地域。任务:建立坚固支撑点,以火力控制鹰嘴崖至观音崖之间的主要通道。没有命令,不许后退一步,但可以视情况,对敌混乱之纵队,实施短促突击。”
他放下铅笔,目光越过地图,似乎已穿透帆布帐篷,看到了那片即将被枪炮声再次撕裂的山谷。
“再电告司令部,”他对陈明说,“补充一句:我已派遣有力一部,前出至敌撤退轴线侧翼。拟以攻代守,打乱敌撤退部署,迫其提前接战,为我主阵地防御争取时间。”
新的命令随着电话线和传令兵的脚步,再次融入了草鞋岗的晨雾中。阵地上,铁镐与冻土碰撞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但在那沉闷的节奏之下,一种新的、更紧张的脉搏,开始悄然跳动。鹰嘴崖依旧张着漆黑的巨口,但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已在无声的谋划中,发生了微妙而危险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