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不容耽搁,营长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召开紧急会议,把所有相关人员召集起来共同商议作战方案细节问题。
这确是一个阴天。天色是匀净的,一片毫无层次的灰,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下来,一直低到远山的眉黛上。没有风,世界仿佛被装进了一个不透明的、温吞的玻璃罩子里,万物的声响都吸了进去,只剩下一种辽阔的、无边的寂静。
营长独坐在书斋的窗前,看着这片灰蒙蒙的天,心里也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案头的书卷,摊开许久了,还是那一页;新沏的茶,热气也渐渐散尽,温吞地搁在那里。这种天气,似乎天生就是用来让人无所事事的,一切的雄心,一切的兴致,都被这无边的灰色软软地包裹起来,消弭于无形了。于是索性放下一切,只静静地,与这片阴天相对。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先落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夏日里那般蓊郁葱茏、绿浪翻涌的生机,此刻是全然不见了。叶子是黯黯的墨绿色,了无生气地垂着,像一群累极了、停翅歇息的蝴蝶。枝干那皴裂的、虬曲的线条,在单调的天光下,反倒格外清晰起来,有一种沉郁的、坚韧的美。这美,不讨好人,甚至是有些孤峭的,但看久了,便觉得它仿佛在无声地言说着什么。说它经历过的风霜雨雪,说它看惯了的春秋代序,也说它此刻在阴郁里的忍耐与静默。这沉默的树,倒比许多喧哗的声音,更能填充这空寂的庭院。
再望远些,是鳞次栉比的屋瓦。平日里,日光下,那瓦是明亮的,有光泽的,能分出青的、灰的种种层次;月光下,又有一种清凉如水的韵味。而今,它们只是一片混沌的、毫无差别的暗色,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像一片凝固了的、深灰色的波涛。偶尔有一两只鸟,不知是麻雀还是乌鸦,倏地掠过,成为这灰色幕布上一个仓皇的、移动的黑点,旋即又不见了,更添了几分天地间的寥落。
这般光景,最容易引人走入回忆的深处。人的记忆,大约也如这天气一般,是有晴有阴的。那些欢愉的、亮烈的日子,便如朗照的夏日,景物分明,色彩浓烈,想起来也觉心头发烫;而一些幽微的、感伤的情愫,一些算不清的糊涂账,一些淡淡的惆怅与遗憾,则正配这样的阴天来慢慢反刍。它们不像剧痛那样尖锐,却像这满天的云翳,无处不在,挥之不去,让整个心都蒙上一层欲说还休的黯淡。
忽然便想起晚唐五代词人冯延巳的句子来,他的正是这般心境: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这“闲情”,是什么情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它不是具体的思念某人,也不是具体的感慨某事,就是一种无端的、盘桓在心头的、薄暮似的轻愁。你自以为已经将它忘却、抛却了,可每到相似的景物、相似的光阴——譬如这样一个阴天——它便又悄然袭来,告诉你,它一直都在,从未稍离。这阴天,便是我此刻的“春来”了。那满眼的灰色,不就是那无法抛掷的“惆怅”的颜色么?
这般想着,心里倒不觉得空落了,反而被一种沉静的、略带悲凉的诗意充满了。阴天,原来竟有这样的好处。它将外界的过于鲜明的色彩都滤去了,将过于喧嚣的声音都隔绝了,只留下一个素朴的、本真的底子。在这底子上,人更容易看清自己内心的脉络,如同看清了那棵老槐树的枝干。平日里为俗务奔忙,心是散的,浮在表面的;只有在这时,它才沉静下来,向内审视,与那个更深处的自己相见。
晴日里,万物都向着太阳,人的精神也是向外的、进取的、扩张的。而阴天,却教人收敛,教人内省,教人品味这世间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微涩的滋味。这或许是一种退步,但未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涵养。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这满院的寂静,与满天的灰云,这于我已很是富足了。
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那灰色也愈发沉厚,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里,能嗅到一丝土腥气,是雨意愈来愈浓了。我并不急切,也无所谓失望,只是静静地等着。来,或不来,都好。这漫长的、无所事事的午后,便在这与阴天的默然相对中,缓缓地流淌过去,像一条不起波澜的、沉静的河。
终于,在黄昏将至未至的暧昧时分,听见了第一声“滴答”。清清脆脆的,落在石阶上。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便渐渐绵密起来,成了淅淅沥沥的乐章。雨,终究是下来了。
营长没有关窗,只向后挪了挪身子,看着雨丝如银线般,从那灰色的幕布上直直地垂下来,将庭院、老树、屋瓦,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明亮,但那单调的、滞重的灰色,却被这流动的、有声的雨激活了,有了韵律与呼吸。
我重新端起那杯已凉的茶,呷了一口。凉意从喉间一直滑入心底,却带来一种异常的清醒与平静。这阴天,从午后的沉闷,到黄昏的雨落,竟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仪式。它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却仿佛抚平了某些毛躁的边角。
茶水已经喝光,但外面的雨却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营长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凝视着远方那片被雨水浸润的世界。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慨:能够在这忙碌而喧嚣的生活中,享受如此宁静且无人干扰的阴雨天,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