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踱步到一旁,望着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山峦,背影在朦胧的雾气映衬下,竟显得有些佝偻和落寞,仿佛一瞬间老去了许多。
“本座今日与你言说这些,也并非是真要追究你当年之过。
正如你所言,枯木师弟罪孽深重,你杀他,于宗门律法、于道义公理,并无过错。本座当年饶你一命,也最终是在青竹替你说情之后考虑到了这些。”
“本座只是……”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倾诉后的空虚:
“只是心中这口郁结之气,积压数百年,不吐不快。也想让你知晓,这世间之事,人心之复杂,远超想象。
有时,仇恨会蒙蔽双眼,让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有时,看似绝情之举,或许……亦是另一种无奈。”
他这番话,像是在对叶青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并非完全认同自己那将枯木炼为阵灵的谋划,只是执念太深,无法自拔。
如今将这秘密和盘托出,不管叶青儿反应如何,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叶青儿身上,已没有了之前的审视与压迫,反而像是一个看透了世事沧桑、疲惫不堪的老人,在以一种复杂的情绪教导后辈:
“你能有所悟,能意识到自身或许有考虑不周之处,能想到宗门对抗魔教的大局……已属难得。”
明山散人微微颔首,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赞赏的意味:
“看来,海外九年磨砺,救世军变故之痛,并未让你彻底沉沦偏激,反而让你心性有所成长,视野更为开阔。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既然如此……”
他再次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异常平静:
“你没了你的救世军,本座也再也见不到枯木师弟,数百年的谋划成空……你我之间,这笔糊涂账,便当做是……扯平了吧。从此,莫要再提。”
叶青儿闻言,心中冷笑连连,但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教”且“沉痛”的表情,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和感激,恭声道:
“多……多谢太上长老宽宏,不予追究。弟子……定当铭记今日教诲,日后行事,必当三思,以宗门大局为重。”
明山散人点了点头,似乎对叶青儿的态度颇为满意,最后一丝疑虑也似乎消散了。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现实事务上,语气恢复了宗门老祖的常态:
“嗯。你方才在大殿上说,欲长期留于宁州,处理救世军后续事宜,至少三十年内,不接任何需要前往海外的任务?”
“是。”
叶青儿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连忙应道,语气恳切:
“救世军遭受重创,百废待兴,无数将士遗孤需要安置,对抗古神教之大业亦不可中断。
弟子既为救世军总帅,责无旁贷。恳请太上长老允准。”
明山散人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掐动了几下,似乎在推算什么,最终缓缓道:
“嗯,救世军此番损失惨重,确需得力之人重整旗鼓。
你留在宁州,于稳定局势、继续牵制古神教而言,确有益处。宗门这边,近期也确实无甚急需你出力的要紧海外事务。”
叶青儿心中一定,连忙道:
“谢太上长老体谅!”
“不过……”
明山散人语气微沉,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
“你需记住,你终究是竹山宗的长老。处理救世军事务之余,宗门若有召唤,尤其是关乎对抗魔教之类的大事,仍不可推诿懈怠。”
“弟子明白!”
叶青儿立刻表态,声音斩钉截铁:
“宗门但有差遣,尤其是对抗古神教之事,弟子必定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明山散人深深看了叶青儿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恭顺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但此刻叶青儿心神守一,所有真实情绪都深藏于冰封的面具之下,明山散人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探究也淡去了。
“嗯,你有此心便好。
去吧,好生处理救世军的事宜,也……照顾好自己。”
这最后一句“照顾好自己”,语气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或许是因为今日吐露心声后,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亲近感”,亦或是彻底放下心结后的随意之言。
但这丝关切听在叶青儿耳中,只让她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立刻将其死死压下,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动”,恭敬行礼:
“是,弟子谨记,告退。”
说完,叶青儿不再停留,再次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驾起一道淡绿色遁光,速度平稳地朝着山门之外疾驰而去,既不失礼,也毫无留恋。
直到飞出竹山宗护山大阵的范围,感受到宁州旷野那带着草木气息和微腥土味的自由之风,叶青儿才缓缓降低了速度。
她脸上的所有“悔悟”、“沉痛”、“愧疚”、“感激”之色,如同被阳光晒化的冰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恢复了那副冰冷漠然到了极点的神情。
唯有眼底最深处,闪烁着冷静如万古寒冰、却又锐利如出鞘利剑般的光芒。
她回首,望了一眼那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巨兽般的竹山宗山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充满决绝意味的弧度。
明山散人……老匹夫!
今日一番“交心”,看似和解,你却亲手将你的软弱、糊涂与自私暴露无遗!
你对枯木真人的纵容,对过往沉溺不堪的执念,便是你最大的破绽!你竟以为我会被那套“复杂人心”、“无奈之举”的说辞所打动?真是天真得可笑!
你以为我“悔悟”了?不,我只是更坚定了推翻你这昏聩统治的决心!
你这等庸碌无能之辈,有何资格执掌竹山宗?有何面目谈对抗古神教?
这竹山宗,这宁州,乃至对抗古神教的大业,绝不能交到你们这等虫豸手中!
未来的竹山宗,当由我叶青儿,由所有心怀热血、明辨是非、敢于向一切不公与邪恶亮剑的同道来主宰!
那沁云竹的奇效,当用于培养真正的人杰!那幻雾阵的玄妙,当成为磨砺斩魔利刃的基石!而非成为你弥补个人遗憾、寄托无聊执念的工具!
血债,必须血偿!旧账,必将清算!
随后,她又飞得离竹山宗远了一些,确保彻底脱离了任何可能的神识监控范围后,这才取下了腰间的传音符,灵力注入,联系起了李青鳞。
传音符闪烁了几下,叶青儿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志交锋:
“师兄,我从海外回来了,不知你如今在做什么?”
稍等片刻后,只听传音符内传出了李青鳞那熟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许忙碌的杂音:
“我近来刚刚突破元婴不久,境界还需稳固,宗门安排我在方壶山的药田坐镇,正指挥弟子们采集炼丹房急需的阴凝草。
叶师妹突然联系,是有何事?”
叶青儿目光微凝,直接切入正题,语气依旧平淡,:
“没什么,只是想和师兄说一声,你在两百零九年前,于九嶷山与我商量的‘那件事’,现在可以提上日程了。
你若是想详细谈谈,就来百草洞找我。”
传音符那边瞬间陷入了死寂,连采集药草的背景杂音都仿佛消失了。
过了好几息,才传来李青鳞明显压抑着激动、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骤然提高的声音:
“你……叶师妹你说什么?!
九嶷山和我谈的‘那件事’?!
你等着!师兄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叶青儿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连忙阻止,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哎哎哎,别急,师兄。
你不是还在指挥弟子采药的么?宗门任务要紧,不可擅离职守,以免惹人怀疑。”
“可是师妹……”
李青鳞的声音急切。
“而且……”
叶青儿打断他,抛出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声音压低了几分:
“你最好至少一个月后再来。我这才从海外回来,身心俱疲,需要时间休整调息,理清思路。
此外……更重要的是,太上长老明山散人他刚刚才找我谈完话不久。”
“啊这……”
传音符那头,李青鳞显然被“明山散人刚谈完话”这个消息震了一下,语气瞬间变得凝重和警惕:
“他找你?所为何事?莫非……”
“详情见面再谈。”
叶青儿简短截说,避免在传音符中透露过多:
“总之,此时不宜妄动,需更加谨慎。师兄你且安心完成手头事务,稳住阵脚。”
李青鳞立刻明白了叶青儿的顾虑,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和急切,沉声道: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这边会处理好。一个月!就一个月后,我立刻前去寻你!”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这个从两百年前就已经开始心心念念要造他师父青竹道人的反,此刻听闻计划启动几乎要立刻跳起来的师兄,叶青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断了传音。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化作遁光,向着自己在逸风城郊外的私人洞府——「百草洞」疾驰而去。
然而,就在叶青儿刚刚行入自己那被层层阵法守护、灵气氤氲的百草洞,尚未踏入核心区域时,灵识便敏锐地察觉到,洞府内的练武场上,竟有一道“陌生”的元婴期气息正在舞剑!
有人入侵?
叶青儿心中警兆顿生,眼神一厉,周身灵力瞬间暗涌,毒功蓄势待发。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只见练武场中,一道身着青色劲装的身影,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随身走,舞动间带起道道凌厉的剑气,显然修为不俗。
就在叶青儿准备出手试探或呵斥之时,那舞剑之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剑势一收,竟转身热情地朝她打招呼,声音清朗熟悉:
“青儿!你可算回来了!”
那人身形一闪,便已来到近前,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叶青儿定睛一看,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随即涌起的是一股这家伙终于突破到元婴了的,松了口气的情绪。眼前之人正是她的道侣——倪旭欣!
倪旭欣丝毫没察觉叶青儿瞬间的情绪变化,依旧兴奋地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多亏了你这百草洞充沛精纯的灵气,让我在四年前终于突破瓶颈,一举突破到了元婴境界!
可我出关后四下都寻不到你,去禾山救世军总部那边,也没几个人在。
我又唯恐你在做什么紧要大事,不敢随意发传音打扰你。真是让我好等。
不知青儿你在我闭关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可还算顺心?海外之行一切顺利吗?救世军那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却见叶青儿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不知为何迅速泛红。
紧接着,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叶青儿猛地冲上前来,伸出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了压抑已久的、低低的啜泣声。
九年海外的艰辛孤寂,归来的物是人非,明山散人带来的压力与恶心,谋划造反的沉重,以及此刻见到唯一可以完全信赖的亲近之人时的委屈与脆弱……
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叶青儿一直强行维持的或冰冷,或虚假的外壳,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倪旭欣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泣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收起了长剑,轻轻回抱住叶青儿,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
“青儿,你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不怕不怕,我在这儿呢,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