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知政事赵鼎眉头微蹙,他虽也主战,但更重朝廷法度与各方平衡,沉吟道:「张枢密所言不无道理。然,吴玠镇守川陕,功勋卓著,于蜀地有屏障之恩。去岁金军自商虢古道南下侵蜀之危,历历在目。吴将军上表请守商虢,亦是出于巩固蜀边、防患未然之公心。若置之不理,恐伤吴将军及川陕将士之心。」
「赵相此言差矣!」监察御史罗汝楫立刻跳了出来,语气尖锐,「岳家军连战连捷,其势已炽!若再据有商、虢,西连汉中,东扼洛阳,其势岂非更难制衡?吴玠将军忠心体国,由吴家军接管商虢,正可东西呼应,共御金虏,亦可免尾大不掉之患!此乃万全之策!」
他巧妙地将「制衡」二字摆上了台面,瞬间戳中了龙椅上赵构内心最深的隐忧。
给事中兼侍读万俟卨阴恻恻地补充,目光扫过张浚、赵鼎:「况且,岳家军所用之‘妖铁’兵甲,犀利无匹,来源不明。朝廷既难以掌控,便不该使其一家独大。吴玠将军所部,皆是我大宋忠勇之士,若得此利械,如虎添翼,方能真正为国屏藩,而非……徒增不确定之风险。」
秦桧此次并未急于表态,只是默默观察着赵构的神色,见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龙椅扶手,心知皇帝已然意动。他这才缓缓出列,语气「公允」地说道:「诸位所言,皆是为国筹谋。吴将军守土有功,其虑深远;岳太尉北伐辛劳,将士用命。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尤重体制与平衡。臣以为,可命吴玠将军遣得力部将,前往接管商、虢防务,一则全吴将军守土之责,固蜀地门户;二则……亦可示朝廷抚慰岳家军之心,另做补偿。」
他这话,看似折中,实则完全倒向了制约岳飞的一方。
赵构深邃的目光在众臣脸上扫过,张浚、赵鼎的坚持,罗汝楫、万俟卨的攻讦,秦桧的「平衡」之策,在他心中权衡。最终,对「武将坐大」的忌惮,压倒了对前线将士情绪的考量。
「众卿不必再争。」赵构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商、虢二州,地处冲要,关乎蜀地安危,依制当归川陕宣抚司辖制。着令吴玠,即刻派遣得力干将,前往接收二州城防。至于岳家军将士之功……朝廷自有封赏,另拨钱粮犒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秦桧,意有所指:「至于兵甲之利……确应统筹,以强王师。」
圣意已决。一道措辞委婉却意志坚定的诏书,连同给吴玠的密旨,迅速发出。
汉中节度使帅府,接到诏书与密旨的吴玠,心情复杂。他虽渴望收复商虢,堵塞漏洞,但以这种方式从血战的友军手中接管城池,非其所愿。然而君命难违,更兼朝廷密旨中隐含的「制衡」之意,他亦无法拒绝。
他唤来了部将邵隆。邵隆原为陕州义军首领李彦仙麾下骁将,陕州城破后率残部投奔吴玠,对金人、伪齐恨之入骨,且熟悉陕洛地理。
「邵统制,」吴玠将诏书与密旨示之,沉声道,「朝廷命我等接收商、虢。此二州乃王师血战所得,你此去,当以睦邻为重,谨慎行事,万不可与岳家军起了冲突。」
邵隆是个直性子的军人,抱拳道:「节帅放心!末将晓得轻重!岳太尉是抗金英雄,末将敬佩得很!只是……朝廷让去接手,末将遵命便是!」
吴玠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传达了密旨中另一层不便明言的意思:「此外……听闻岳家军中有一种乌金宝甲,甚是犀利。你……可视情况,以巩固商虢防务、共御金虏为由,向岳太尉请求支援一批,譬如……千套之数。此事成与不成,皆不必强求,一切以和睦为上。」
邵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这是朝廷想要岳家军的命根子啊!他心中虽觉不妥,但军令如山,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末将……明白了。」
商州城下,王贵刚刚肃清残敌,安抚百姓,便接到了朝廷的诏令以及吴玠派来的接收文书。看着文书上熟悉的吴玠印信,以及那名前来接洽、面色有些尴尬的吴家军使者,王贵这位沉稳的将领,胸中也禁不住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与冰凉。
他们在此地血战,儿郎们臂缠白孝,冲锋陷阵,收复的城池,转眼就要拱手让人?
然而,军令如山,尤其是来自成都行在的明旨。
王贵强压下心头不快,下令部队整理防务,准备交接。就在这时,邵隆带着一部吴家军精锐,抵达了商州。
双方将领会面,气氛微妙。邵隆对王贵甚是恭敬,言必称「王将军辛苦」、「岳家军威武」,绝口不提索要兵甲之事,只先办理交接。
待城防、户籍、粮册等交接事宜大致完毕,邵隆寻了个相对私下的场合,面带难色,对王贵拱手道:「王统制,这个……节帅(吴玠)还有一事相托,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贵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邵统制但讲无妨。」
邵隆搓了搓手,低声道:「节帅听闻贵军有一种宝铁兵甲,坚锐无比。如今商虢初定,金虏虎视眈眈,吴家军秦岭防线绵长,器械多有不足。节帅之意,是想……是想向岳太尉请求,能否支援……一千套此类兵甲,以增强防务,共同御敌。当然,若岳太尉处有难处,全当末将未曾提过!」
说完,他眼含期待,又带着几分羞愧地看着王贵。
王贵闻言,瞳孔微缩,心中顿时雪亮。什么增强防务是假,朝廷借吴玠之手,来索要、削弱岳家军的核心利器才是真!他仿佛能看到成都那些衮衮诸公,以及深宫之中那位官家,算计与猜忌的目光。
一股寒意,比之前交出城池时更甚,悄然浸透了他的脊背。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邵统制,此事关系重大,非王某所能决断。需飞马报于岳太尉定夺。」
邵隆连忙道:「应当的,应当的!有劳王统制转禀岳太尉,无论成与不成,我吴家军上下,皆感念岳太尉与贵军将士收复失地之功!」
王贵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时,脚步显得异常沉重。
他知道,这索要兵甲的背后,是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心寒的算计。岳家军在前线浴血搏杀,收复故土,而后方,那条无形的、名为猜忌与制衡的绞索,却正在一点点地收紧。这北伐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