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昌七年的暮色,像一块浸透了苦汁的破布,缓缓笼罩在蔡州城残破的街巷与荒芜的田野上。汝水两岸的淤泥里,去年饿死者的白骨尚未被新生的芦苇完全掩盖,今春的饿殍又添了上去。汝水浑浊,裹挟着去冬的残冰与上游带来的泥沙,呜咽着向东流去。
这条淮北平原上的血脉,如今更像一道溃烂的伤口,将伪齐「汝阳府」治下的八县之地串联在一片绝望的灰黄之中。「阜昌」年号在这片土地上,像一剂无效的汤药,灌不进一丝活气,只留下满目疮痍。蔡州,这座曾经控扼淮西的重镇,如今在南北夹缝中喘息,上演着一幕幕绝望而坚韧的生存图景。
汝阳府城,这座蔡州的心脏,跳动着微弱而紊乱的节律。城头那面正绿狗头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与城门口稀稀拉拉、面有菜色的守卒相映成趣。晨雾稀薄,蔡州破败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的不是商旅,而是黑压压一片等待施粥的饥民。队伍蜿蜒如垂死的长蛇,男女老少面如菜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城门楼上那面耷拉着的、脏污不堪的绿底狗头旗。
守门的绿鍪军卒强打精神,呵斥着推搡队伍,手中的皮鞭不时落在动作迟缓的老人或孩子身上,溅起几声微弱的哀鸣。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因连日饥饿没了奶水,婴儿的哭声细若游丝,她麻木地拍打着,目光却越过军卒,望向南方——那里传闻有明国的粥棚,有活路。
「瞅啥瞅!南边的妖米吃了烂肠子!」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都给老子安生点!领了粥赶紧滚回去挖野菜!再敢往南边瞎琢磨,全都按通敌办!」
话虽凶狠,但他眼底深处同样藏着恐惧。谁不知道南边的明军火器犀利,连金国大爷的铁浮屠都吃了亏?这蔡州城,还能守多久?他摸了摸腰间那块偷偷藏下的、刻着「永乐通宝」的铜钱,心里一阵发虚。
府衙大堂上,知府兑文波斜靠在褪色的公座上,听着下首户曹参军有气无力地报着账册:「府库……就剩点儿黍米,三百来石,钱钞……那阜昌通宝跟擦腚纸差不多,老百姓只认铜钱、银两,实在不中都得拿东西换……」
兑文波烦躁地挥挥手,打断道:「大金上使的犒赏、燕京的‘岁贡’弄齐冇?」
「这……底下紧着催哩,可各县都回话,老百姓真是榨不出一点油水了。西平、遂平那边,还有把催税吏打伤嘞事儿……」
「加派!按户加派!再不够,就……就征‘防秋捐’!去跟那些大户说,不出钱粮,等明军或是岳爷爷打过来,咱谁都别想囫囵!」兑知府的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啸,在大堂空洞地回荡。他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除了压榨这最后一滴油水去向金国爸爸表忠心,他还能做什么?
伪齐的统治机器仍在嘎吱作响,催税的铜锣、征丁的号令依旧在各县乡间徒劳地回荡。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早已在蔡州八县的茶肆、田间、炕头、乃至路人交汇的眼神中弥漫开来:这大齐的天,就要塌了。
曾经的蔡州北市,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间支起的几个破烂草棚,勉强算是个「市集」。交易的已不是布匹粮盐,而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物、被啃食过一半的树根、乃至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门窗木料。
一个老农蹲在角落,面前摆着几把瘦小的荠菜和灰扑扑的观音土。他眼神浑浊,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只是小心地将一块土疙瘩上的灰尘吹了又吹。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正用一把锈刀费力地割着一具冻毙野狗的腿肉,引来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聒噪。
「听说了冇?南边……南边杨再兴将军在光州,一人一马,挑了伪齐一个斥候队!」一个裹着破旧儒衫、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人,压低声音对卖土的老农说。
老农眼皮都没抬,只是将荠菜往怀里收了收,哑声道:「杨将军再猛,能猛过岳爷爷?岳爷爷都快打到颖昌了……可咱,能等到那天不能?」他抓起一把观音土,喃喃道,「这土,能顶饿,就是……拉不出来,胀得难受……」
书生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悲戚,紧了紧空荡荡的衣袖,不再言语。远处,一队黏竿处的黑衣暗探如鬼魅般掠过,市集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乌鸦啄食腐肉的咄咄声。
汝阳府城,某家招牌褪色的茶馆角落,一个穿着旧儒衫的老者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听闻否?岳爷爷的大军已克复南阳,兵锋直指舞阳!那可是真真切切的王师!岳爷爷精忠报国,麾下猛将如云!待王师北定,必是天日重开,大宋旌旗再扬!我等遗民,终可再见汉家衣冠,复我正朔!」
他对面一个中年商人却哂笑一声,谨慎地瞥了眼窗外,声音压得更低:「老哥,醒醒吧!还‘王师’哩?王师当年在汴梁城下是啥怂样,您老都忘球了?再说,成都那小朝廷,除了会发‘不得越界’的圣旨,还会弄啥?指望他们,真不中!不如指望明国!」
他向前凑了凑,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俺有个表亲,上月刚从寿春捎银子回来。你们是没见着!明国那边,铁路跟龙一样,工厂一片连一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种牛痘,不兴磕头,闺女家也能做工、读书、当官!那方首相虽是女的,可有经天纬地之才!去了那边,凭力气吃饭,不看出身,不磕头!这才是真正的新天新地!」
老者闻言,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女子当国,牝鸡司晨,成何体统!不尊礼法,不行跪拜,与禽兽何异?彼等所用,皆是奇技淫巧,非圣贤之道!我华夏正统,岂容如此颠覆?」
「正统?正统能当馍吃吗?」商人反唇相讥,「俺只知,明国那边一个寻常工匠,一月工钱能买石米,娃儿能上学堂认字!大齐治下,除了磕头纳粮,还有啥?您老的圣贤之道,能挡住绿鍪军的鞭子,还是能填饱娃儿的肚皮?」
茶馆里其他茶客竖着耳朵,有的暗暗点头,有的面露鄙夷,却无人敢高声附和,只在心中各自权衡。
离城二十里的李家庄,早已不复人烟。残破的土墙上,还残留着去岁兵火燎过的焦黑痕迹。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佃户正在里正(保长)的催促下,有气无力地挖掘着所谓的「义仓」——一个早已被伪齐官府和过往军队搜刮了无数遍、如今只剩下湿冷泥土的地窖。
「都麻利点!上头催得邪乎!再不交够‘助饷’,大军就来‘自取’了!」里正挥舞着半截棍子,声音却带着同样的虚弱。他何尝不知,这地里早已刨不出半点粮食?可若催逼不力,他自己的脑袋也难保。
一个青年后生猛地将锄头砸在地上,眼眶通红:「催!催!催!粮哩?种籽哩?拿咱的骨头熬油吗?地里连草都快被啃光了!当官的就知道跪燕京、跪汴梁,谁管咱死活!」
「栓子!住嘴!」旁边一个老汉慌忙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你不要命,俺们还要哩!」他转向里正,哀求道,「王保正,行行好,再宽限几日,俺们……俺们再去汝水河滩挖点芦根……」
里正看着这一张张绝望的脸,最终只是颓然地挥挥手,转身佝偻着离去,背影消失在荒芜的田埂尽头。那叫栓子的青年,死死盯着里正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南方,拳头攥得发白,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仇恨与渴望的火焰。
夜色笼罩汝水,河面泛着幽暗的微光。一条破旧的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芦苇荡,船上跳下几个黑影,与岸边等候的人迅速交接。
「货哩?」岸边领头的是个精悍的汉子,低声问道。
「带来了,」船上下来的那人拍了拍船上几个沉甸甸的麻袋,「上好的明州布,还有一点明国流过来的‘压缩干粮’,金贵得很!你们要的药材,太难弄,只搞到这些。」他递过一个小包袱。
精悍汉子验了货,点点头,示意手下抬上麻袋,又将几块银饼塞给对方:「下次多弄点药材,特别是金疮药和防瘟疫的!另外,南边……真像传闻说的,有田分,娃娃有书念?」
船家接过银饼,掂了掂,塞进怀里,声音更低了:「光州那边是这么传的。杨再兴将军立的规矩,开荒种地、修桥铺路都能换粮换药。学堂也开了,叫什么……‘扫盲班’。」他顿了顿,「老哥,这蔡州待不住了,早做打算吧。」
精悍汉子沉默片刻,挥挥手,带着人和货物迅速隐没在黑暗中。小船也悄然调头,逆着浑浊的淮水,向着南岸那片被伪齐称为「匪区」、却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光明方向驶去。
河风吹过,芦苇起伏,仿佛无数窃窃私语,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变天了。
西平县,汝水上游的这座小城,此刻正笼罩在一种诡异的「繁荣」中。城外废弃的渡口,成了私盐、铁器乃至明国「压缩干粮」的黑市交易点。几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与来自确山的山货商人低声交割。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的不仅是钱财。
「听说了冇?杨再兴……杨阎王在光州立旗了!」一个汉子压低声音,「专砍绿鍪军的脑袋!」
「噫!小声点儿!」另一人紧张地看看不远处的官道,「黏竿处的狗腿子这两天转悠得邪乎。不过……听说东边明占亳州的‘工分券’,在那边真能换到粮食和布匹……」
希望与恐惧,像两条毒蛇,在这些边缘人的心中交织。
遂平县,曾经的驿道枢纽,如今只剩荒草蔓生的官道和沿途倒毙的饿殍。土地大片抛荒,偶尔能看到几个皮包骨头的农人,在龟裂的田地里徒劳地挖掘着草根。村里,十室五空,残存的窗户用茅草堵塞,抵御着依旧料峭的春风。
一个老农蜷缩在自家徒有四壁的灶房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个小布包——那是他最后的半升黍种。儿子被伪齐拉去当夫子,生死不明;儿媳去年染了时疫,没钱抓药,硬生生熬死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把种子藏好,藏到……藏到或许能等到真正太平,能把种子撒进土里的那一天。窗外,里正有气无力的锣声传来:「……按丁加派‘马料钱’……谁要不交……可挨鞭子啊……」老农闭上眼,浑浊的泪水从深刻的皱纹里滑落。
荒芜的田埂边,几个老农蹲在龟裂的土地上,望着远方,眼神空洞。
「岳家军……总该比现在这帮龟孙强吧?至少……听说岳爷爷军纪严,不祸害老百姓。」一个老汉喃喃道,像是在安慰自己。
「强?能强到哪儿去?」另一个嗤笑,用枯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换汤不换药!到时候,还不是得交皇粮,出徭役?最多……鞭子抽得轻点。」
「可南边那个明国……」先前的老汉犹豫着,「俺听说,那边不兴磕头,官老爷也不敢随便打人……」
「不磕头?那成啥体统了!」老派些的农民连连摇头,「没了上下尊卑,这世道不就乱套了?」
争论没有结果,只剩下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苦难的麻木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