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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3章 一二九一章 陕西五路(1 / 2)

天会十二年春,秦岭北麓的积雪尚未化尽,关中平原却已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燕京的宫阙深处,龙榻上的完颜吴乞买已气息奄奄,那口气悬了月余,硬是被几株老山参吊着,秘不发丧。

消息如地底暗流,虽未宣之于口,却已沿着驿道、商路,渗入陕西三路的每一寸肌理。关中的风依旧裹着黄河的泥沙,吹过残破的坊墙与新建的旗营,却吹不散弥漫在陕西路上空那浓稠如粥的惶惑。

京兆府,这座被本地汉人称为「长安」的千年古都,此刻正上演着一场畸形的繁华。昔日的帝都,如今是金国陕西路的首府,镶黑旗行营所在,它似乎是稳定的象征。城墙高耸,垛口如齿,黑底金狼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旗角却似被无形的重物坠着,不复往日张扬。

酒楼里依旧飘出烤羊的膻香,女真贵人们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过市,腰间的银符叮当作响。来自北地的皮货、西域的琉璃在此集散,商税源源不断地流入经略使衙门。

然而,在这浮华之下,脓疮正在溃烂。

城门口,盘查比往日严了数倍。镶黑旗的甲士眼神如鹰,盯着每一个进城的人,尤其是那些操着河南、河东口音的商旅。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汉,因路引上有个模糊的墨点,被拽到一旁反复诘问,车上的山货被翻得满地狼藉。「官爷!额这路引是真个!墨点子是不小心滴上滴,嫑为难咱这老骨头咧!」老汉跪在地上,额头磕出青印,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盯紧!燕京有令,这时节,来个外路的苍蝇都得辨清公母!」守门的汉军旗谋克详稳压着嗓子对下属吩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东北——燕京的方向。他心里清楚,都勃极烈若真有个万一,这京兆府的天空,怕是要变。

城内西市,依旧人声鼎沸,却总透着几分虚张声势。胡商的琉璃器、蜀锦、江南的瓷器依旧琳琅满目,但大宗交易明显少了。几个相熟的汉人绸缎商聚在茶馆角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听说了么?北边…怕是不行咧。」一人以杯盖拨弄着浮叶,眼神闪烁。

「嘘!悄着!」另一人紧张地四下张望,「管他谁坐龙庭,咱这‘签军’的命,还不是一样?就盼着嫑再加征‘助饷’就好。屋里都快揭不开锅咧……」

角落里,一个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说的却是《贞观政要》,满座女真贵人、汉官士绅听得若有所思。无人再点那《太祖破辽》的热闹段子,一种微妙的不安在茶香与窃语间流动。知府衙门前的鸣冤鼓蒙了层薄灰,许久未曾响动。

陕西路经略使完颜杲(完颜撒离喝麾下重臣)坐在昔日唐皇的宫殿改造成的衙署里,面前堆满了来自各州的文书——庆阳请粮,延安告急,秦州求援。他的指节敲打着桌面,节奏凌乱,一如他此刻的心绪。燕京的消息断了,不是完全断绝,而是变得诡异。来的都是「安好」、「勿虑」的空文,却对皇帝病情、朝局动向讳莫如深。他派往燕京打探的亲信,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涟漪都没能传回。

「旗勃极烈(指完颜撒离喝)凤翔府那边,可有新令?」他问幕僚。

幕僚摇头,低声道:「只有‘谨守’二字。大人,市面粮价已涨了三成,再这样下去……」

完颜杲挥手打断他。他知道,城内的汉官富户们,表面恭顺,背地里却都在偷偷将细软运往南山,或通过隐秘渠道兑换明国的银元。一种无形的恐慌,如同地下的暗流,在坊市间悄然涌动。昨日,他刚刚以「动摇人心」的罪名,杖毙了一个在酒肆里谈论「燕京恐有大事」的小吏。鲜血能暂时封住嘴,却封不住那无数双窥探、猜疑的眼睛。

陇东黄土塬上,风沙比往年更烈。庆阳作为控扼泾原、环庆的军事重镇,气氛比京兆府更为紧绷。城头巡弋的兵卒多了三成,皆是镶黑旗与正黑旗混编,甲胄在春日下泛着冷硬的光。

城外校场,杀声震天。数千签军汉卒正在演练步战合击之术,监军的女真猛安完颜铁哥端坐高台,面色阴沉。他麾下真正的女真精锐不过八百,余者皆是强征来的汉儿、契丹人、渤海人。这些日子,他明显感觉到手下那些汉人签军眼神里的东西变了,以往是麻木与畏惧,如今深处却似乎藏着一点飘忽的火星。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阵型散成这怂样,今儿个都没饭吃!」他挥鞭怒吼,心中却是一阵烦躁。燕京情况不明,西夏的探马最近在边境活动频繁,陇右的吐蕃、羌部也似有异动。一旦中枢有变,这看似稳固的防线,还能撑多久?

城中匠营,炉火日夜不熄。匠户李四赤裸上身,奋力挥锤,敲打着一件铁甲片。火星溅到他结痂的旧伤上,也浑然不觉。他的妹子去年被征入浣衣院,送往了遥远的会宁府。旁边的老匠人低声道:「四郎,缓着些劲…我听人说,南边明国的匠人,一天工钱能买三斗米,还能见着屋里人…」

李四动作一顿,锤声更密,几乎要将那铁片砸穿。他不敢接话,只在心里默念着昨夜在破庙墙缝里看到的那行炭笔字——「王师北定中原日」。

这座控扼泾原、屏障关中的重镇,此刻更像一座饥饿的兵营兼牢笼。

签军统领关师古(原宋降将)看着校场上那些面黄肌瘦、衣甲破旧的士卒,心头一片冰凉。粮饷断了快一个月了,上面只有一句「就地筹措」。可庆阳周边,历经数年拉锯战,早已是赤地百里,村舍为墟,哪里还能「筹措」?

「将军,弟兄们……都快啃树皮咧。」一个队正哑着嗓子报告,他身后的士兵们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关师古何尝不知?他甚至知道,已经有小股士兵在夜里溜出营寨,去挖野菜,甚至与附近山里的土匪做交易,用箭矢、枪头换一点活命的粮食。女真监军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聚众闹事,便默许了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毕竟,真逼反了这些签军,第一个掉脑袋的可能是他们自己。

城外,新坟累累。大多是冻饿而死的流民和签军士卒。野狗在坟茔间逡巡,眼睛泛着绿光。偶尔有快马自东而来,不是带来补给,而是传递凤翔府又一道「严防宋谍」、「整军备武」的严令。关师古接过那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只觉得重逾千斤,又轻如废纸。整军?饿着肚子如何整军?他望着南边方向,那里是吴玠的防区。他隐隐觉得,那位老对手,恐怕早已嗅到了这弥漫在关中上下的腐朽气息。

陕北高原,沟壑纵横,春寒料峭。延安府,鄜延路的中心,曾是北宋对抗西夏的前沿,如今是金国安抚与镇压并用的要地。这里的氛围,更为复杂,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这里是金夏宋三方势力犬牙交错之地,也是各路消息、谣言的汇聚之所。

知府完颜谋衍(宗室子弟,年轻气盛)试图用铁腕维持统治。他增加了城防的女真兵力,加强了对汉人、契丹人聚居区的巡查,但凡有「妄议朝局」者,立即锁拿。然而,高压之下,暗流涌动的更急。

在城东北角的驼山脚下,一座废弃的营寨深处,几个黑影在夜色中聚首。他们是当地的汉人豪强、被夺了田产的党项小首领,以及一个自称来自「太原义士」的说客。

「消息确凿,」说客声音低沉,「燕京那个老皇帝,怕是已经没了!现在金狗内部乱成一团,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可是……西夏人占了兰州,会不会……」一个党项首领犹豫道。

「管不了那么多!先夺了延安府库的粮食跟兵器!联络甘泉山里的弟兄,响应南边的岳爷爷(岳飞)!」汉人豪强咬牙切齿,他的家族多有死于金人刀下者。

他们不知道的是,完颜谋衍也收到了风声。他此刻正对着地图,目光阴鸷。他既担心内部的「刁民」作乱,又提防西边的西夏人趁火打劫,还要忧虑南面的宋军是否会北上。他觉得自已仿佛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是滚烫的岩浆,而本该指引方向的燕京,却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