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十二年正月的燕京,风雪肆虐,呜咽着卷过新都的朱墙碧瓦,却吹不散皇城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权谋气息。御极宫内,炭火烧得极旺,暖得让人发燥,可躺在龙榻上的完颜吴乞买,面色却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偶尔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扫过空荡而肃穆的殿宇,耳边依稀能捕捉到宫墙外、乃至整个燕京城隐隐传来的、因权力即将交替而躁动不安的脉搏。
他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的嫡子,正黄旗少主完颜宗磐,已从会宁府快马加鞭赶回,名义上侍疾,实则已迅速接管了正黄旗吴乞买嫡系的各部兵马,驻扎宫禁,其意不言自明。然而,五国城那个洗刷不掉的污点,如同烙印般刻在完颜宗磐的额头上——重地失陷,重要人犯被劫,间接气病他阿玛(虽未公开,但高层谁不如此揣测),「不孝」、「无能」的暗评在私底下流传,使得他竞争新一代都勃极烈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摇摇欲坠。
其他几位势均力敌的旗主呢?正黑旗的兀朮(完颜宗弼)确实能征善战,威名赫赫,可近年来对宋、对明战事屡遭挫败,襄阳城下无功而返,蜀地雪原狼狈北归,战功已蒙上阴影。正白旗的粘罕(完颜宗翰)亦是如此,昔日灭辽破宋的锋芒,在明国坚城利炮前屡屡受挫,威望大不如前。
正红旗的兀室(完颜希尹)倒是沉稳,坐镇后方,既要防御西辽可能的窥伺,又要弹压新附的北高丽(西京两班投金势力),功在社稷,但其根基多在辽东与高丽,于燕京核心权力圈,力量稍逊。讹里朵(完颜宗辅)继承重建的正蓝旗,实力远不及当年斡离不(完颜宗望)全盛时期,难以服众。
至于镶红旗的完颜银术可、镶黄旗的完颜宗幹、镶白旗的完颜蒲家奴、镶蓝旗的完颜昌、镶黑旗的完颜撒离喝……这些手握重兵的旗主们,彼此间谁也不服谁。几次非正式的密会下来,一个冷酷的共识逐渐清晰:新的都勃极烈,绝不能是吴乞买之子(以免正黄旗势力过度膨胀),也绝不能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否则内斗立起)。必须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至少是暂时能维持平衡的人选。
于是,数年前那近乎被遗忘的「螟蛉计划」,以及计划中提及的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三位嫡孙——完颜亶(合剌)、完颜亮(迪古乃)、完颜雍(乌禄),被重新提到了台面上。
血统尊贵,年岁尚轻,便于控制……这似乎是眼下最不坏的选择。
蒲察氏,已故大太子完颜宗峻的遗孀,完颜亶的生母,这位精明的女人看到了绝佳的机会。她动用家族积累的人脉与财富,在暗地里积极活动,最关键的是,她靠蒲察世杰和蒲察乌烈两个兄弟说服了最具分量的两位实权人物——完颜宗翰与完颜宗弼。或许是对完颜吴乞买一系独占大位的不满,或许是对其他竞争者的忌惮,或许是真觉得年幼的合剌易于影响,粘罕和兀朮先后默许,乃至公开表示了对拥立完颜亶的支持。
这一下,风向立转。而另外两位候选人,完颜亮与完颜雍,远在明国「留学」,归期未卜,音讯难通。在这争分夺夺秒的权力空窗期,他们几乎注定无法及时返回。只要完颜亶抢先一步名正言顺地登上储位,乃至在完颜吴乞买咽气后迅速继位,那么大局便定。远在天边的迪古乃和乌禄,即便归来,也已失了先机。
宫内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入完颜吴乞买的耳中。当他模糊地感知到,那些他倚重、他提携的旗主们,在他尚未闭眼之时,便已开始迫不及待地抛弃他的血脉,转而拥立一个年幼的孙子,甚至不惜以此阻挠他另外两个更有才能(在他心中或如此认为)的孙子回归时,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不能死……朕现在绝不能死!
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精光。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此刻撒手人寰,围绕着空悬的宝座,各旗之间脆弱的平衡会瞬间打破,酝酿已久的矛盾将彻底爆发。外有明国虎视眈眈,西辽窥伺在侧,内部若再起萧墙之争,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大金国,很可能就此分崩离析,轰然垮塌。
撑下去……至少要撑到……
完颜吴乞买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是一个变数,或许只是一个让权力过渡稍显平稳的时机。他调动起生命中最后的所有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急速衰败,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铁,却固执地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就像一头濒死的老狼,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守着自己的巢穴,尽管巢穴外的狼群,已经选出了新的头狼候选,只等他彻底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