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举杯,目光扫过麾下爱将,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上元,我等在此,非为宴饮享乐。一为告慰去岁襄汉之战、历年抗金捐躯的将士英灵;二为惕励自身,收复故土,迎还二圣之志,不可有一日懈怠!三……」他顿了顿,看向在座一些将领身边空着的席位,那是为他们战死的子侄、兄弟所留,声音微哑,「愿我等效仿古人,悬胆卧薪,他日直捣黄龙,方不负这杯中酒,头上灯!」
众将轰然应诺,一饮而尽。气氛悲壮激昂,却无半分靡靡之音。连孩童都感受到这份凝重,不敢嬉闹。
岳云坐在父亲下首,默默握紧了拳头。他想起生母刘氏投井的噩耗,想起《明报》上那些浣衣院女眷的血泪控诉,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这上元灯火,于他而言,是复仇的烽燧。
亥时前后,风雪稍歇。不知是谁率先提议,兵民之中,开始有人点燃一盏盏简陋的孔明灯。它们不像对岸明国那般花样繁多,只是最普通的白色灯罩,上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爹娘在上,儿必杀贼雪耻!」
「爱妻芳魂不远,待夫收复故土,再与卿聚!」
「河北义军弟兄,再坚持片刻,王师必北!」
成千上百盏承载着无尽悲愤与誓言的孔明灯,从襄阳城头、从街巷角落,冉冉升起,如同无数颗执拗的灵魂,挣扎着,向北,向北!飞向那片被敌人占据的、黑暗的故土。它们汇成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流,在夜空中与对岸汉口那科技带来的璀璨光华遥相对比,显得如此原始,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岳飞与诸将登上城楼,默然望着这片北飞的光点。
「鹏举,你看……」牛皋指着那光流,虬髯上沾着雪粒。
岳飞良久不语,最终,只是沉沉吐出一句话:「民心可用,军心可用。此灯,便是北伐的烽火。」
子时,灯火渐次熄灭,人潮散去。襄阳城重新被黑暗与寂静笼罩,唯有风雪之声依旧。
街角的祭品已被雪覆盖,烧尽的纸钱灰烬被风卷走。城头戍卒依旧钉子般矗立,目光穿透黑暗,紧盯着北方。
岳云回到自己的营房,在灯下再次摊开那份已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明报》残页,看着生母刘氏那决绝的遗言,手指缓缓拂过冰冷的铅字。
「娘……」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微不可闻,却蕴含着火山般的力量。
雪,落满了襄阳的城堞街巷,试图掩盖去岁的血痕与今夜的泪迹。但在这片素白之下,一种比钢铁更坚硬、比火焰更炽热的意志,正在这座饱经磨难的城市中积聚、奔涌。
相较于襄阳那份在风雪中淬炼出的铁血悲壮,位于「天府之国」腹心的蜀宋行在,其上元佳节则是另一番光景。战火的硝烟似乎被巍巍秦岭与险峻三峡阻隔在外,锦官城内,依稀有几分承平日久的暄暖与浮华。
暮色初合,城内主要街巷如锦江街、大内前御道等处,已是灯火次第亮起。官府倡导「与民同乐,以彰盛世」,各衙门、勋贵府邸门前皆悬挂起硕大的彩灯,有锦鲤、莲花等吉祥样式,亦有精心扎制的「恢复中原」、「直捣黄龙」等字样灯牌,烛光映照下,颇为壮观。青羊宫、杜甫草堂、武侯祠等名胜,更是香火缭绕,游人如织。
行宫大内,虽不及昔日汴梁皇城的十分之一,却也精心装点。亭台楼阁间缀满宫灯,御花园中设了鳌山灯棚,虽无东京梦华录中那般穷极巧思,倒也流光溢彩。赵构设宴款待宗室、重臣,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赵构面带得体的微笑,接受着臣子的颂扬,言必称「陛下励精图治,中兴在望」。他举杯,声音清朗:「今夕上元,朕与诸卿共庆。然北虏未灭,中原未复,此心不敢有一日忘怀!望诸卿同心协力,克承天命,早靖寰宇!」言辞恳切,姿态十足。
然而,当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北方天际,或当舞乐间歇、周遭稍静时,那一闪而过的阴霾却难以完全掩饰。秦桧侍立在侧,敏锐地捕捉到官家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忧惧,适时地进言一些「江南春色甚好」、「巴蜀物阜民丰」的话语,试图将那份因江北消息和金陵「妖氛」而带来的不安冲散。
宴席一角,几位宗室老者低声交谈,话题却不自觉地绕到了「道君皇帝在金陵近况」以及「那方氏所生之子」的传闻上,虽立刻警觉地住口,各自举杯掩饰,但那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人心深处难以遏制的猜测与动荡。
锦江畔的合江亭,是文人墨客上元雅集的传统之地。今年此处依旧聚集了不少士子,吟诗作对,猜灯射虎。只是细观之下,便能察觉异样。诗词多为歌功颂德或模山范水之作,偶有提及北伐,也是「王师北定」、「指日可待」等空泛套语,不见多少真切的激愤与具体的方略。
一位年轻士子刚想对时局发表些不同见解,立刻被同伴以眼色制止,示意他留意人群中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目光锐利的「游人」——闻风司的耳目无处不在。那士子只得悻悻住口,将满腹的疑问与牢骚就着冷酒咽下,转而吟诵起一首措辞华丽的《上元赋》,引来一片程式化的喝彩。
风雅依旧,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失去了鲜活与锐气。明国那日新月异的「奇技淫巧」与惊世言论,在此地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忌,只能在私下最隐秘的交流中,伴随着一声叹息,悄然流转。
成都的坊市,无疑是热闹的。酒楼茶馆爆满,说书人拍着醒木,讲的仍是「岳太尉大破拐子马」、「韩太尉擂鼓战夔门」的旧段子,引得满堂喝彩。杂耍、戏法、傀儡戏在各处空地上演,吸引着携家带口的市民。小贩们吆喝着汤圆、糖人、各类小吃,孩子们提着兔子灯、荷花灯,在人群中穿梭嬉笑。
这片喧嚣,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忘记远方烽火与近处忧患的麻醉感。人们沉醉在眼前的流光溢彩与舌尖的美味之中,不愿去深思江北的局势,不愿去触碰那些令人不安的传闻。仿佛只要这锦城的灯火足够明亮,歌舞足够升平,那迫近的危机与难堪的真相,便能被暂时阻隔在外。
在这片看似普天同庆的海洋中,亦有无法融入的孤岛。
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内,前礼部侍郎赵邦杰,称病未赴宫宴。他独坐书房,只点了一盏孤灯。案头,摊着一本《春秋》,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东北方向,那是金陵所在。他想起了信王赵榛,想起了道君皇帝,心中五味杂陈。院外传来的阵阵喧闹,只让他感到愈发孤寂与悲凉。
而在一些寻常巷陌,亦有从江东辗转逃难至蜀的人家,在这个团圆的节日,望着圆月与灯火,思念着沦陷区的亲人,低声啜泣。他们的悲伤,被淹没在全城的欢腾里,微不可闻。
临近子时,依照习俗,也开始有零星的孔明灯升起。
与襄阳那满载血誓北飞的孔明灯不同,成都上空飘起的灯,上面写的多是「阖家平安」、「金榜题名」、「早生贵子」等个人愿景,偶有「天下太平」的祝祷,也显得空洞乏力。
一盏精致的孔明灯从行宫角落悄悄升起,灯罩上无一字,只是默默地、歪歪斜斜地向着东南方向飘去。放灯的内侍迅速隐没在黑暗中,无人知晓那盏空白的灯,承载着怎样难以言说的秘密祈愿。
灯火渐阑,人潮渐散。赵构回到寝殿,卸下笑容,疲惫地揉着眉心。窗外,最后几盏浮灯在夜空中明灭,如同这个偏安王朝的命运,看似光华璀璨,实则根基虚浮,前途莫测。
蜀宋的上元之夜,在盛大而脆弱的喧嚣中落下帷幕。浮灯散尽,留下的,是深宫的不安,是士林的噤声,是坊间刻意维持的欢愉,以及那无处不在、却又被竭力忽视的暗流与孤寂。这盛世光影,能掩盖裂痕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