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邃的黑森林边缘,村庄的生活似乎亘古不变。猎人们追踪着野猪的足迹,农夫们在林间空地上种植黑麦。他们向当地的小教堂祈祷,对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雷火」与罗马的教义之争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
然而,偶尔会有从乌尔姆返回的村民,带回关于「会自己转动的机器」和「南方异端」的奇闻。这些故事在夜晚的火塘边引发一阵惊叹与猜疑,随后便消散在森林的静谧中。但潜意识里,一种对外部世界加速变化的模糊不安,已开始渗透。
巴伐利亚的土地,从阿尔卑斯山北麓的险峻山峰,延伸至多瑙河岸的肥沃平原。这里是韦尔夫家族的权力基石,一个在帝国内部足以与霍亨斯陶芬家族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雄狮旗帜下,公国以其强大的骑士、繁盛的修道院和通往东方的门户地位而自豪,然而,来自东方的陌生风暴与帝国内部的权力倾轧,正让这头雄狮感到不安。
在雷根斯堡宏伟的石砌宫殿里,巴伐利亚公爵骄傲的亨利,一位韦尔夫家族的雄主,正处于一种焦灼的状态。他名为「骄傲」,实则时时感受着来自皇帝洛泰尔三世的猜忌与打压。韦尔夫家族与霍亨斯陶芬家族的世仇,是帝国政治棋盘上最核心的对局。
「洛泰尔在北方插手丹麦事务,在南方经略意大利,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是套在我们韦尔夫家族脖子上的一条绞索,」亨利对他的廷臣,一位来自萨尔茨堡的机要主教低声说道。他庞大的领地和影响力,既是力量之源,也是皇帝必须削弱的目标。
因此,亨利公爵将目光投向了东方。那里的边疆伯爵们正不断蚕食斯拉夫人的土地,开拓新的领地。他大力支持向东殖民,这不仅能增强公国的实力和财富,更能为他提供一个广阔的战略后方,以及一支不直接听命于皇帝的边疆军事力量。他梦想着建立一个从阿尔卑斯山直抵波希米亚森林的韦尔夫强权。
在公国东部边境的帕绍,三河交汇之处,气氛截然不同。这座城市是巴伐利亚向东扩张的桥头堡,也是感受东方气息的最前线。这里的城墙更加坚厚,市场上充斥着各种语言——巴伐利亚语、斯拉夫语、甚至马扎尔人的语言。
边疆伯爵奥托·冯·巴本贝格刚刚击退了一小股来自波希米亚的掠夺者。他的骑士们装备精良,但作战方式依旧传统。他听取了从更东方归来的商队带来的消息:关于匈牙利王国的内乱,以及更远处,一些关于「草原铁骑」的模糊传闻。
「我们在这里用剑与犁开拓生存空间,」奥托伯爵对他的儿子说,「但必须时刻警惕,东方的阴影下,可能隐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猛兽。」他下令加强所有边境堡垒的警戒,并开始有意识地囤积铁料和粮食。
巴伐利亚是帝国境内修道院文化最繁盛的地区之一。在古老的泰根塞修道院,修士们除了抄写经文,还掌管着庞大的土地和图书馆。院长恩哈德是一位虔诚且保守的教会诸侯,他坚定地站在第戎的英诺森二世一边,将南方的「火教廷」视为对基督教世界统一的致命威胁。
然而,动荡的时局也影响到了这片净土。修道院拥有的位于边境的庄园时常受到骚扰,税收变得困难。更让恩哈德院长忧心的是,一些年轻的修士开始对外界的新知识产生好奇,他们私下传阅着一些从义大利流入的、涉及非宗教主题(如数学、星象)的抄本。
「稳固的信仰,是动荡时代唯一的锚点,」院长在布道中严厉警告,但他内心深处也有一丝无力感,感觉时代的洪流正冲击着修道院古老而厚重的大门。
此时的慕尼黑,还只是一个由萨尔茨堡主教控制下的重要盐路集市和桥头堡,但已显露出未来中心的潜力。工匠和商人在此聚集,市场日益繁荣。这里的人们更务实,对远方的「雷火」传说,他们在恐惧之余,也夹杂着一丝商业上的算计。
「如果那种『火粉』真的存在,开采它需要的矿山和运输它的道路,会不会带来新的商机?」一个胆大的盐商在酒后私下议论。新兴城镇的活力与实用主义,与传统封建领地的保守开始形成微妙的对比。
在广袤的乡村,农民们依旧依附于土地和领主,他们是公国真正的基石。阿尔卑斯山麓的牧民驱赶着牛群,多瑙河平原的农夫耕种着谷物。帝国的纷争、公爵的野心、东方的威胁,对他们而言都太过遥远。他们承受着赋税和劳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风调雨顺和远离战火。他们的沉默,是公国稳定的基础,也是其脆弱性的所在。
在帝国的乡间,低级骑士们守着自己不大的庄园,他们是帝国军事力量的毛细血管。他们为皇帝服役,以换取保护和地位,但他们更忠诚于自己的直接领主。他们对「雷火」之说将信将疑,更信赖手中传承的骑枪与胯下战马的冲锋。
而广大农奴,则在领主的土地上无声地劳作,供养着整个帝国的运转。帝国的伟大、教会的争端、远方的火焰,对他们而言,都不及一场冰雹或领主新增的税赋来得真实。他们是帝国最沉默、也最沉重的基石。
在沃尔姆斯,帝国议会的旧址,人们仍会谈论数十年前皇帝与教皇关于叙任权的激烈斗争。这里象征着帝国的另一面:法律、协商与无休止的内部博弈。诸侯们在此争吵,城市在此捍卫特权,共同构成了一部限制皇权的复杂机器。
洛泰尔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必须在这部机器的齿轮间小心穿行,否则便会引发如过去萨克森叛乱那样的内部风暴。
夜幕下的亚琛,皇宫的灯火与教堂的烛光遥相呼应。洛泰尔三世站在窗前,他的帝国看似强大,实则是一个由古老传统、宗教狂热、新兴技术、商业利益和诸侯野心勉强粘合起来的巨人。
他挥师南下,是为了帝国的荣耀与意大利的财富;他出兵北上,是为了现实的地缘利益。他高举方丹莱第戎教廷的旗帜,是为了合法性,但他内心深处,或许与科隆的商人一样,更看重力量本身。
帝冠下的神圣罗马帝国,既是铁砧,也是铁锤。它既能锻造出征服四方的利器,也可能在内外的重击下,迸裂出无法弥合的碎痕。在这个火焰已燃的时代,这个古老的帝国,正以其庞大而复杂的身躯,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