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腊月廿八,凛冬的北国已是万里冰封,而红河三角洲的年末,空气里依旧浮动着湿热的水汽,只是在这岁末时节,终究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清爽。交州城内外,一派年终岁尾特有的忙碌与喜庆交织的景象,而这份繁华,比之两年前又添了许多崭新的气象。
「呜——呜——!」一声雄浑的汽笛撕裂长空,不再是往日马匹的嘶鸣。只见一条黑色的钢铁长龙,喷吐着浓白的蒸汽,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沿着崭新的铁轨,沉稳而有力地从北方驶来。它穿过新建的嘉林铁桥,桥下是依旧浑浊汹涌的富良江。列车车厢里,挤满了携带年货、面容期待的归乡客,以及一筐筐从永泰煤矿运来的「乌金」。这条连接永泰煤矿与嘉林新城的铁路,与旁边同样新架设的电报线并驾齐驱,如同两条强劲的动脉,将动力与信息源源不断地输入交州的心脏。
嘉林新城已是今非昔比。火车站广场上人声鼎沸,小贩们吆喝着年画、春联、芒族特色的彩绸和汉地的烟花爆竹。广场一角,高耸的电报局大楼里,按键声嗒嗒作响,将一份份来自金陵的政令、江南的商情以及民间的新春问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往四方。
城内的环城轻轨也已全面升级。往日依赖马匹牵引的车厢已被小巧的蒸汽机车头取代,拖着几节载客车厢,「哐当哐当」地在环线上运行,效率远超以往。市民们已习惯了这种新的出行方式,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下车,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
在城西,靠近红河岸边的工业区,一座新落成的建筑格外引人注目——交州火力发电厂。高大的烟囱尚未终日浓烟滚滚,但已开始试运行。厂门外贴着醒目的招工告示,围着一群好奇而又期待的年轻面孔。有老师傅正带着新招募的工人熟悉那些庞大的锅炉和轰鸣的机器,告诉他们什么是「电压」,什么是「绝缘」。「往后啊,咱们这儿亮起来,灯何能及也!味道亦无绿!」老师傅自豪地说道。
然而,电力的神迹目前还只是零星点缀。入夜后,交州城大部分区域依旧依靠星星点点的灯火和灯笼照明。但在红河广场的核心区,景象已然不同。
交商银行那栋三层高的新式大楼,成为了此刻交州最耀眼的明珠。大楼立面采用中西合璧的风格,青砖与水泥构件结合,窗户宽大。而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稳定而明亮的白光,与周围建筑里摇曳的、昏黄的油灯和气灯光芒截然不同。那是电灯的光芒!
许多市民特意在晚间来到广场,就为目睹这一奇景。孩子们指着银行大楼惊呼:「娘,快看!神仙住的屋子这么亮!」老人们则捻着胡须,啧啧称奇:「这大明带来的物事,真是一件比一件稀奇。这电灯,莫非是把天上的雷公请来了?」
银行内部,更是亮如白昼。职员们正在加班清算年账,算盘声在电灯光下显得格外清脆。总裁庆文洙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聚集围观的人群,对身旁的芒族副手笑道:「四年前,谁能想到这升龙故地,能有如此光亮?明年,我们要让这光,照到更多地方。」
汉越书院已经放假,但仍有不少留校的学生。他们在明亮的汽灯下(书院尚未通电),整理着一年所学的农学笔记和航海数据,争论着来年的课题。操场上,有少年在月光和远处银行投来的微光下练习划桨动作,口号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南门市肆更是热闹非凡,轻轨的通达和铁路的开通,使得天南海北的年货汇聚于此。高棉的香料、占城的鱼干、粤南的椰子糖、江南的丝绸、泉州的瓷器……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欢笑声,交织成一曲丰饶的乐章。卖菜婆的摊位上,已然用上了改良稻种产出的大米和蔬菜,她正用夹杂着汉话和芒语的口音,向一位穿着书院学生服的年轻人热情推销:「小相公,买些新制谷种所出之米吧!味道甘朴,价脚公道!」
城楼上,「交州总署」的日月红旗在晚风中飘扬。政务官叶梦得与副官阮辉业刚刚审阅完年终汇报。阮辉业看着窗外新城与旧城交织的灯火,尤其是那栋明亮的银行大楼,感慨道:「叶公,四载光阴,恍如隔世。这蒸汽、电报、还有那电光……怕是金陵城外的州县,也未必有我们交州这般气象了。」
叶梦得含笑点头,目光深远:「方首相曾言,交州当为南疆枢坤。如今铁路已通,电灯已亮,电报瞬息万里……这枢坤,算是初步铸成了。明年,当有明年之事。」
子时将近,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蒸汽机的轰鸣、电报线的嗡鸣、市井的喧嚣、以及那交商银行窗口流泻出的、象征着新时代的稳定光芒,共同构成了永乐十五年,交州年关的独特交响。
这是一座古城的新生,一个时代的序曲,在南海之滨,正奏响得愈发嘹亮。预示大明海权之兴,更预示着一个以技术与秩序为驱动的全新陆海帝国,正冉冉升起。而位于南海之滨的占城,在岁末的暖风中,呈现出一种被撕裂而又奇异地糅合在一起的图景。这是一个古老王国在新时代的激流中,努力寻找自身位置的缩影。
古老的王都毘阇耶,沉浸在一种繁华与焦虑交织的氛围中。巍峨的砖石神庙群,如波罗蜜塔寺,依旧在夕阳下展示着毗湿奴与湿婆的神圣雕刻,香火缭绕,梵呗声声。婆罗门祭司们依旧保持着古老的仪轨,为国王诃梨跋摩四世和王国的新年祈福。
然而,王宫之内的议论,却远非神庙那般超脱。诃梨跋摩四世面对着来自明国琳琅满目的「赏赐」——精美的瓷器、雪白的纸张、高效的医药,乃至数十支崭新的制式火铳,眉头却难以舒展。这些礼物代表着保护,也意味着无法抗拒的影响力。外相达摩那伽站在一旁,低声道:「陛下,明人的海关已按《芽庄条约》在归仁港运行,税收……确实比以往充盈。只是,往来商船,多看明旗。」
宫殿窗外,可以看到一些贵族子弟正在王宫广场上,笨拙地操练着明军教官传授的火铳阵列,与远处神庙前持着传统长矛、藤牌的禁卫军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新与旧的并存,是此刻占城最真实的写照。市集上,来自明国的货物——从铁锅到绸缎——随处可见,颇受青睐,挤压着本地手工业的生存空间。一种无声的变革,正随着商品和武器,渗透进这座古都的肌理。
在毗邻粤南国的宾童龙,年关的气氛则带着一丝紧绷。城防明显得到了加强,不仅是传统的象兵巡逻,城头也架设起了数门由明国「协助」安装的火炮。守将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望向南方,那里是粤南国的方向。尽管明国承诺保障占城疆界,但数十年来与交趾(如今的粤南)的恩怨,以及对方南迁后带来的压力,让这座边境重镇无法真正放松。戍边的军士在享用年节酒肉时,也不忘检查手边的兵刃,无论是传统的环首刀,还是新配发的火铳。
然而,当地的贵族和头人们,心情却远不如农夫们纯粹。他们依旧清晰地记得,几年前明国那位女首相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国王割让此地的提议。当时是庆幸,如今却隐约感到一种更沉重的不安——明国不要土地,但要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有消息灵通的贵族私下议论:「粤南人缺地,像饿狼一样盯着我们这里。明国不要,难保粤南不想抢……而明国的保证,谁知代价几何?」宾童龙的平静之下,是对未来的深深疑虑。
北方的因陀罗补罗地区,则是一片田园牧歌与暗流涌动并存的景象。这里是占城富庶的农业区,稻田在旱季依旧保持着绿意。村民们按照古老的传统准备着祭祀和庆典,感谢神灵一年的赐予。
而这一切矛盾的焦点,最直观的体现,就在芽庄及其之外的金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