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季风推动着「南海泰山号」庞大的船身,率领着明海商会的数艘货船,进行着例行的环岛贸易航线。船主林元仲屹立于高耸的艉楼甲板上,一如既往地沉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海岸线。
当船队驶近百色江口以北海域时,一些不寻常的迹象引起了他的注意。海面上漂浮着零星未被完全冲走的、焦黑的船板碎片,样式并非僮人或他所知的任何南洋部落。更远处一处原本有小型渤泥补给村落的海湾,如今只剩几缕未散尽的青烟,以及岸边明显被焚毁的栈桥痕迹。
林元仲眉头微蹙,下令放下小艇,派精干水手上岸查探。回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猜测:这里在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冲突,而攻击者的战术风格,与他所熟悉的僮人、乃至侗人的方式颇为吻合。
「加速,绕行全岛。」林元仲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船队绕过婆罗洲北端,沿东岸南下。在盘瓠江口,他们看到了瑶人戒备森严的巡逻艇和更多悬挂陌生纹章的船只;在九黎江口,黎人新建的望塔和港湾内集结的战船规模远超往常;途经英德江口,那看似平静的林莽中,林元仲锐利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几处精心伪装的了望哨;而在融水江外海,甚至隐约可见苗人那种标志性的、船首镶嵌斧形图腾的狭长快舟在浪间穿梭。
最后,船队驶入熟悉的卡普阿斯河(黄峒江)口。眼前的景象更是今非昔比。坤甸地区的开发程度令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海商也暗自心惊。连片的稻田、井然有序的寨落、往来如织的船只,尤其是侬德宏那支焕然一新的「金鼓船队」,其规模与气势,已远非昔日吴下阿蒙。
黄思敬与侬德宏亲自到码头迎接这位老相识。在黄峒城的议事厅内,两人将百色江之战的前因后果,以及如何传檄四方、如何联手反击,原原本本告知了林元仲。
林元仲默默听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缓缓开口:「这么说,渤泥苏丹已经察觉,并且伸出来的爪子被打折了。」
「正是。」侬德宏豪气干云,「林大帅,您当初载我们南来,说此岛天地广阔。如今我们总算站稳脚跟,岂能再容那坐井观天之辈颐指气使?」
黄思敬则更为沉稳:「林船主,此事恐怕也瞒不住了。渤泥经此一败,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他们积蓄力量,联合岛内其他对我们心怀忌惮的势力再次来犯,不如……」
林元仲抬手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断:「不必再说。我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繁荣的黄峒城与奔流的江水。「这层窗户纸,既然已经捅破,就没有再糊上的必要。是时候,让斯里巴加湾的那位苏丹,认清现实了。」
他转过身,语气果决:「『南海泰山号』即刻出发,环岛一周。你们二人,以『西河僮盟』之名,传讯盘奉远、陈元烈、韦朝栋、蓝天启、钟仲旸——每家派一能主事之人,乘我的船,随我一同去斯里巴加湾。」
黄思敬与侬德宏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振奋。林元仲此举,无疑是要将松散的潜在联盟,推到前台,以集体的姿态,与渤泥国进行一场面对面的摊牌。
「南海泰山号」再次起航,这次的航程承载着不同的使命。它依次停靠盘瓠江、九黎江、大同江、英德江、融水江。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即便是最为隐忍的畲人蓝天启和最为孤傲的苗人钟仲旸,在略作权衡后,都派出了族中重要的长老或将领登船。他们都清楚,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没有人愿意在事关整个群体未来的话语权上缺席。
一时间,这艘巨舰的舱室内,汇聚了婆罗洲内陆新兴势力的代表:僮人的沉稳、瑶人的灵秀、黎人的彪悍、侗人的从容、畲人的内敛、苗人的锐利。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纹章、口音与诉求,却因为共同面对的外部压力与开拓的信念,暂时坐在了一起。
「南海泰山号」没有再绕行,它承载着这满船的风云人物,调整巨帆,劈波斩浪,径直朝着北方——渤泥国的心脏,斯里巴加湾驶去。
船首犁开蔚蓝的海水,林元仲独立船头,海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知道,此去并非朝贡,而是谈判;并非乞求,而是宣告。他要用身后这股来自山林与江河的新生力量,以及「南海泰山号」这移动的堡垒,向那个古老的苏丹国,展示一个无可阻挡的、已然改变的婆罗洲。
海天一线处,斯里巴加湾的轮廓渐渐清晰。一场决定岛屿未来命运的交锋,即将在苏丹的宫殿中展开。
当「南海泰山号」那如同海上城垣般的巨大船身,在数艘悬挂着明海商会旗帜的护卫船只簇拥下,缓缓驶入斯里巴加湾狭窄的水道时,整个渤泥国都为之震动。这艘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苏丹苏利耶·宾·阿迪站在宫殿的露台上,远眺着那面熟悉的、代表着财富与远方的明海商会旗帜,心情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这旗帜意味着珍奇的货物、丰厚的税收。但今天,伴随着这面旗帜的,是百色江战败的耻辱,以及船上那些来自岛内四面八方、胆敢挑战他权威的「山野峒主」们。
更让他眼皮直跳的,是「南海泰山号」侧舷甲板上,那一字排开的黝黑物事——引雷筒子(铸铁炮)。虽然这些粗壮的金属管此刻静默无声,但关于它们的恐怖传说,早已随着往来天方的商人和朝圣者传遍了南洋。他派往西方的亲信回来时,曾带着无比的敬畏描述:赞吉王朝的军队如何利用仿制的小型「天雷筒」架在骆驼背上,轰鸣声中,曾经坚不可摧的十字军城堡是如何墙塌垣摧,法兰克蛮子横行小亚细亚的战局为之逆转。那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宛如天罚的力量。
「苏丹,」女乌里玛娜蒂雅·芭蒂语气凝重,「那船上的异教徒纹章,来自岛内各个角落。他们聚集在此,绝非善意。」
婆罗门萨里玛·穆蒂也忧心忡忡:「那个林元仲,他背后的明海商会,控制着东至倭国、西抵三佛齐的航路。我们与中原‘天朝’断断续续几百年的朝贡贸易,所获甚巨。若得罪了他,等同于断绝了与‘上国’的联系,也断绝了商会带来的新奇货物和税收……更重要的是,」他压低了声音,「我们承受不起那些‘引雷筒子’的怒火。」
苏利耶苏丹脸色阴晴不定。他何尝不想立刻调集兵马,将船上那些叛乱的峒主碎尸万段。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卡西姆·乌达拉的惨败已经证明,这些「山野之民」并非乌合之众。而现在,他们更与掌控着东西贸易命脉、拥有恐怖武器的明海商会领袖同船而来。硬碰硬,渤泥国很可能万劫不复。
「拉曼·达亚克!」苏丹沉声唤道。
一位身着华丽绸缎,眼神精明中带着几分圆滑的中年男子应声出列。他是苏丹宫廷中负责对外贸易的重臣,拥有部分达雅克人血统,善于周旋,精通多种语言,深谙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技巧。
「你代表本王,去会见林船主,以及……他船上的客人们。」苏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弄清楚他们的来意。记住,明海商会,不可得罪。至于那些峒主……在保证王国体面的前提下,可以……谈。」
「谨遵您的旨意,苏丹陛下。」拉曼·达亚克深深鞠躬,心中已然明了苏丹的底线——面子可以稍微放下,但里子(与明海商会的关系和实际利益)必须保住,战争绝不能扩大。
不久后,一艘装饰华丽的官方小艇驶向停泊在湾心的「南海泰山号」。拉曼·达亚克登上了这艘巨舰,在宽敞的艉楼议事厅内,他见到了端坐主位的林元仲,以及分坐两侧、神色各异的各方代表:黄思敬的沉稳、侬德宏的豪迈、盘奉远代表的灵秀、陈元烈代表的彪悍、韦朝栋代表的从容、蓝天启代表的隐忍、钟仲旸代表的锐利。
拉曼·达亚克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向林元仲深深一礼:「尊贵的林船主,您的到来让斯里巴加湾蓬荜生辉。苏丹陛下对您和明海商会一向敬重有加,不知此次莅临,有何指教?」他刻意忽略了其他代表,试图将对话限定在传统的贸易伙伴关系上。
林元仲淡然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座椅扶手:「拉曼大臣,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此次前来,并非只为贸易。」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几位,是婆罗洲其他地方,卡普阿斯河、百色江、盘瓠江、九黎江、大同江、英德江、融水江等地的话事人。他们托我做个中间人,希望能与苏丹陛下,重新厘定一下……彼此相处的规矩。」
拉曼·达亚克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看向黄思敬等人,努力维持着笑容:「诸位峒主、寨主,婆罗洲广阔,苏丹陛下胸怀四海,对于各方百姓,一向是仁慈的。或许之前有些误会……」
「误会?」莫隆升的代表冷哼一声,「渤泥水师犯我疆界,索我质子,这也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