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十一月初三,方梦华再次抽空前往妇幼医院养心堂探望五国城女眷。她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改变了整个养心堂的气氛。她的目光平静而有力,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那些泪痕未干、写满痛苦与屈辱的脸,在她的注视下,似乎都微微挺直了些脊梁。
「叶营长,」方梦华转向叶九姑,语气是惯常的清晰果断,「诸位夫人、娘子的初步体检报告,出来后先送我办公室一份。需要什么药材、何种调理,回春营全力保障,不必考虑花费。」
「是,首相。」叶九姑沉稳应下。
方梦华这才重新看向韦太后和邢秉懿等人,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韦婶,邢娘子,还有诸位,我知道,有些伤,在身上,更在心里。身体的病痛,叶营长和璎珞她们会尽力。心里的疙瘩,一时半刻解不开,没关系。大明别的不敢说,给愿意重新站起来的人一块容身之地,还给得起。」
她没有说什么虚浮的安慰话,而是直接指向了未来:「过去的事,记住是为了不再发生,不是为了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往后,是想继续回蜀宋宫里那样的地方被人伺候着,还是想学点新东西,做点自己能主事儿的活计,都看妳们自己的意思。大明有女子学堂,有工厂,有医院,有报社,甚至,」她目光扫过郝二娘和孙三娘,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也有百花营这样的女兵。路,不止一条。」
这话语,对于习惯了深宫高墙、命运由他人摆布的韦太后和邢秉懿而言,无疑是惊世骇俗的。但在此刻,经历了地狱般的七年,这「自己选路」的说法,竟像在黑暗中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
邢秉懿一直空洞的眼神,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方梦华不再多言,她对赵璎珞点了点头,又向两位记者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养心堂。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却留下了一室复杂的沉默和悄然滋生的、名为「可能性」的微光。
接下来的几天,对韦太后等人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冲击。
她们被暂时安置在妇幼医院后面一栋清静的小楼里,条件舒适,有专人照顾饮食起居,但并非囚禁,活动相对自由。叶九姑根据体检结果,制定了详细的调理方案,汤药、药浴、针灸……回春营的手段温和而有效,她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那股被掏空多年的寒气,正在一点点被驱散。
更让她们不习惯的,是这里的「规矩」。没有晨昏定省,没有繁文缛节,医护人员态度温和专业,但绝不会卑躬屈膝。送来的衣物是舒适保暖的棉布,而非绫罗绸缎。饮食精致有营养,却不见山珍海味。一切都透着一种朴素的、实用的「新」气。
赵璎珞几乎每天都来,她不谈过去,只聊现在。她给三十三妹赵有容带来了图文并茂的儿童启蒙读物,上面画着火车、轮船和各式各样的动物;她跟郝二娘、孙三娘聊起如今百花营的训练和装备,听得两位老兵马眼睛发亮;她甚至试着跟邢秉懿介绍金陵女子学堂里开设的课程,从识字算数到医护、纺织。
起初,韦太后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但当她从赵璎珞口中得知,这位曾经的帝姬,如今不仅在回春营担任职务,还靠着自食其力领取薪俸,甚至能独立决定自己的花销时,那份根深蒂固的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自己……挣钱?」韦太后喃喃重复,这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是啊,太后婶婶,」赵璎珞微笑着,语气平和,「刚开始也觉得别扭,可花自己挣来的钱,心里踏实。想买什么,学什么,不用看人脸色,这种感觉……很好。」
与此同时,两位记者也没有闲着。夜深了,《明报》编辑部大楼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唯有首席记者郦霞的办公室,依旧亮着惨白的光。桌面上,摊满了采访笔记以及各种相关的背景资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茶香和一股压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愤。
郦霞坐在桌前,原本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有些凌乱,眼眶深陷,布满血丝。她面前的稿纸上,已经写下了数行力透纸背的标题:
【北地血泪录:揭开五国城与浣衣院的惊天暴行——金虏系统性残害华夏女子,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连续数日,倾听、记录、核实那些从地狱归来的女子的叙述,仿佛也将她一同拖入了那片无边的黑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开始梳理那罄竹难书的罪行。
笔记翻到韦太后的部分,尽管这位太后言语闪烁,多有避忌,但在赵璎珞的引导和其他女眷的只言片语补充下,拼凑出了令人发指的事实:「……昏德公妃韦氏,被俘后为金将完颜宗贤所强占。据知情者透露,韦氏于北地数年间,竟为完颜宗贤诞下二子!此二子年幼,仍随母居于北地。金酋此举,意在混淆赵宋皇室血统,更深层目的,乃是以此奇耻大辱,时刻羞辱南方的康国皇帝赵构——尔母为吾生子,尔之二弟,实为金酋血脉!此非私德有亏,实为金虏灭我国格、毁我宗庙之毒计!」
郦霞写下这段时,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她能想象,当赵构得知此消息时,将面临何等锥心之痛与政治困境。这不仅是家仇,更是对蜀宋合法性的恶毒嘲弄。
关于邢秉懿(赵构原配)和岳飞发妻刘氏的遭遇,则更为清晰地来自于郝二娘、孙三娘以及其他女奴的泣诉。尤其是当岳飞在襄阳方向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到五国城后,金人的报复立刻降临:「……金酋闻岳飞节度使克复襄阳,怒不可遏。竟将怨气发泄于被囚之邢氏、刘氏身上。完颜宗辅等下令,命此二人‘日接百客’,受尽凌辱!此非寻常兽欲,乃是有意为之的报复!意在打击我前线将士士气,摧折我民族脊梁!邢氏因此精神几近崩溃,刘氏亦沉默如槁木……闻岳帅如今在京西南路亦屡立战功,不知若闻此讯,该当如何悲愤填膺!」
而最让郦霞感到遍体生寒的,是郝二娘等人描述的、那种超越个人遭遇的、系统性的、旨在从根本上摧毁一个民族的暴行——「增种策」与「旗生子」制度。
「……据多名自浣衣院归来之女子揭露,金虏设有所谓‘增种策’,视我被俘之宋、辽女子为生育工具。郝二娘、孙三娘等曾为军旅健妇者,亦被挑选入内。彼等言道,浣衣院实为‘产房’,女子一旦有孕,便被严加看管,直至生产。」
「……婴儿呱呱坠地,无论男女,即刻被金兵强行夺走!母亲甚至来不及看清孩儿面貌!此即所谓‘旗生子’!」
「……这些‘旗生子’被送往何处?据零星信息及我军情报印证,金虏将其集中送至更北方所谓‘北山野人’之地(指生女真更原始部落或特定营地),由专人抚养训练,灌输禽兽思想,授以杀戮之技。其目的,乃是要将这些流淌着部分汉家血脉的孩童,培养成将来侵吞中原、屠戮我同胞的急先锋——‘巴图鲁狼种’!」
「……此绝非孤例!郝二娘言,仅她所知,类似浣衣院之所在,北地不下十处,被掳女子数以万计,年复一年,产出之‘旗生子’亦成千上万!此乃绝户之计,亡种之策!欲使我华夏血脉,成为反噬自身的毒牙!」
写到这里,郦霞猛地停下笔,胸口剧烈起伏。她仿佛能看到那无数母亲眼睁睁看着骨肉被夺走时绝望的眼神,能听到那些在苦寒之地被训练成杀戮机器的「旗生子」发出的、不属于他们本心的咆哮。这是何等阴毒、何等漫长的阴谋!
她闭上眼,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涌到眼角的湿热。她拿起另一张纸,开始撰写正式的新闻稿,力求以最冷静、最客观、却又最具力量的笔触,将这些暴行公之于众。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篇报道,更将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一场席卷天下的舆论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