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温暖而宁静。对于这些刚刚逃离地狱的女子们来说,这座充满药水气味、秩序井然的医院,以及眼前这位沉稳的叶九姑和重逢的旧部王霜,或许正是她们漫长康复之路上的第一处安全港湾。未来的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她们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关怀与希望。
妇科检查的过程,对于韦太后、邢秉懿等人而言,是另一番难以言喻的羞赧与不适。虽尽是女医护,且手法专业、态度温和,但将身体最私密处置于陌生环境下被检查,仍让这些深受礼教浸染的旧日贵女感到无比难堪。尤其是想到这些伤痕与病痛大多源自金人的凌辱,更添一层心理上的屈辱感。检查完毕,每个人的脸色都更加苍白,沉默地跟着护士,乘坐那架被称为「升降梯」的奇妙机械,缓缓上升至顶楼。
电梯门开启,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厅堂,名曰「养心堂」。最大的特色是其巨大的斜面玻璃天窗,午后的阳光毫无阻隔地倾泻而下,将整个空间照得明亮而温暖,与楼下医院的肃穆感截然不同。室内布置得温馨而不失雅致,铺着浅色地毯,摆放着舒适的软椅和小几,几盆绿植点缀其间,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若非事先知晓,几乎让人以为是某处雅致的茶室或书斋。
然而,更让韦太后和邢秉懿错愕的,是坐在厅堂中央、面带温和微笑迎接她们的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针织开衫,气质沉静从容,眉宇间依稀可见昔日的皇家风仪。
「十……十九姐儿?」韦太后几乎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邢秉懿也认出了来人,正是当年宫中以端庄秀丽著称的顺德帝姬赵璎珞!她不是也一同被掳北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如此平静安好?
赵璎珞起身,步履轻盈地迎上前,先向韦太后行了个简化的晚辈礼,又对邢秉懿等人微微颔首,声音柔和却清晰地说道:「太后婶婶,邢家姐姐,还有诸位姐妹,我是璎珞。别来无恙……不,该说,能再见到妳们,真好。」她眼中亦有水光闪动,但很快压了下去,伸手示意那些软椅,「大家请随意坐,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只是……说说话。」
在角落里,《明报》的郦霞和《金陵时报》的严秋菊已经悄然落座,摊开了笔记本,她们的目光锐利而充满同情,准备记录下这即将倾诉的苦难,化作抨击金国暴行的檄文。
面对熟悉的「自己人」,尤其是同样从北地归来的赵璎珞,韦太后等人紧绷的神经果然松弛了许多。赵有容虽然对这位「十九姐」没什么印象,但也被这温暖安详的气氛感染,安静地靠在郝二娘身边。
在赵璎珞温和的引导下,话题从简单的问候,渐渐深入到北地的经历。起初只是泛泛而谈,但当赵璎珞以自己的经历为引,平静地讲述如何在被俘初期被完颜宗翰强污后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如何在绝望中抓住一丝微小的希望在榆关被舟山军救下,如何在明国新环境下学习、工作,重新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时,气氛开始变了。
郝二娘率先忍不住,声音哽咽地诉说起百花营姐妹们的离散和浣衣院的非人折磨。孙三娘补充着细节,说到动情处,拳头紧握,身体微微发抖。其他几名女奴也开始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地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夜。
韦太后起初还维持着仪态,只是默默垂泪,但当邢秉懿忽然崩溃,失声痛哭道:「我已是污秽之身,有何颜面再见九哥(赵构)!回去亦是徒增耻辱!」这句话彷佛击垮了韦太后最后的防线,她终于也放声痛哭起来,拍着邢秉懿的手背:「苦命的孩子……是哀家没用,护不住妳们……」
养心堂内,悲声一片,积压了七年的恐惧、屈辱、痛苦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阳光下汹涌宣泄。赵璎珞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倾听,不时递上温水或干净的手帕,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看,我也曾如此,但我走过来了。
郦霞和严秋菊飞快地记录着,笔尖沙沙作响,她们的脸色凝重而愤怒,这些亲身经历的控诉,远比任何道听途说都更具震撼力。
就在这时,养心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逆光站在门口,并不高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人正是方梦华。她似乎刚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身上还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色首相常服,发髻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她目光扫过满屋泪痕斑斑的女子,最后落在赵璎珞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听说妳们在这里,我过来看看。」方梦华的声音平静,打破了室内的悲泣。她缓步走入,没有刻意靠近谁,只是站在阳光充沛的厅堂中央,目光温和地看向韦太后、邢秉懿等人。
「哭出来,是好事。把苦水倒出来,心里才能腾出地方装点别的东西。」她的话语简单,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过去的伤疤,不会消失,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让它永远流血。在这里,没人会因为妳们的遭遇看不起妳们,该被唾弃的,是那些施加暴行的畜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璎珞现在是我们回春营心理疏导科的干将,她走过的路,或许能给妳们一些参考。身体的伤,叶九姑她们会帮妳们治;心里的坎,要靠自己,也靠姐妹们互相搀扶着过。大明立国,不是为了再造一个等级森严的牢笼,而是想让每个愿意好好活着的人,无论出身,无论经历过什么,都能有尊严、有希望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转向郦霞和严秋菊,语气转为坚定:「记者们也在,很好。这些血泪,不该被埋没。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金虏对我华夏女子犯下了何等罪行!这不仅是私仇,更是国恨!唯有铭记历史,砥砺前行,才能让后人不再遭受同样的苦难!」
方梦华的到来和简短有力的话语,像是一剂强心针。她没有过多的同情泛滥,而是给予了理性的接纳和明确的方向。韦太后等人的哭泣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心底悄然点燃。
阳光透过玻璃天窗,静静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彷佛要驱散那积郁了太久的阴霾。养心堂内,虽然依旧弥漫着悲伤,但一种共同面对未来、互相疗愈的氛围,正在慢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