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行者二号」列车,踏入雨花台火车站宏伟的彩色玻璃穹顶大厅,一种与上海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上海是野蛮生长、充满未来感的商业巨兽,而金陵带给人的感受截然不同。这座千年古都,自建炎二年(明永乐九年)正式成为大明国都至今不过五年,却已然在厚重的历史底色上,泼洒出了一幅融合了旧时风韵与新时代力量的复杂画卷。它不像上海那般全然「未来」,更像一位身着传统锦袍、却内衬钢铁骨架、脉搏与蒸汽机共鸣的古老贵族。
从雨花台火车站一出站,巨大的喧嚣和流动性便扑面而来。车站广场上,蒸汽公共轻轨车、人力三轮车、黄包车、自行车和行人交织成一片繁忙景象。远处,金陵高大的城墙巍然屹立,开阳门、朱雀门等城门车水马龙,但城墙之外,大片新开发的区域已与城区连成一片,街道宽阔,多为碎石或早期水泥路面,两旁建筑虽以砖木结构为主,但样式明显受到实用主义和新式审美影响,普遍在三到四层,店铺招牌林立。
没有盛大的官方仪仗。正如赵多富所解释,首届国会内阁任期结束,正处于休会改选期,政府运作趋于保守,官方接待一切从简。这反而给了他们一个观察这座都城真实面貌的机会。赵佶一行人在少量便装人员的陪同下,得以像普通旅人一样,初步感受这座帝都的脉搏。
安排好的几辆蒸汽轻轨车载着他们,驶向城内。金陵城的底色,依旧是那座赵佶依稀有些印象的「建康府」——虎踞龙盘,山川形胜,城墙巍峨,街巷格局依稀可见旧时风貌。金陵的骨架,还是那座历经南唐、北宋经营的雄城。高大的青砖城墙在暮色中蜿蜒如山脊,朱雀门、开阳门、太平门、永乐门等巍峨的城楼箭楼轮廓分明,诉说着千年帝都的往事。街道比上海更为宽阔笔直,但不再是单纯的交通动脉,两侧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虽已落叶,枝干却显得遒劲。许多建筑仍保留着宋式风格的飞檐斗拱、白墙黛瓦,尤其是长乐坊、状元坊等老牌居民社区,街巷格局古意盎然,临街的铺面挂着传统的幌子,茶馆里飘出说书声和麻将牌的脆响。
但覆盖在这底色之上的,却是一层浓烈的工业都市气息:几乎每条主要街道都安装了新式的煤气路灯,灯柱是铸造精美的铁艺,此刻正次第亮起,发出稳定的暖黄色光芒,将马车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石板路上。砖石建筑普遍更高大、厚重,大量使用红砖和花岗岩;街道宽阔,但蛛网般的电报线和电线杆标示着时代的变迁;黑色的蒸汽公共轻轨车和更多的自行车、黄包车在石板路上穿梭;空气中混合着煤炭烟尘、人间烟火和一丝来自东北方向江边石化工业区的淡淡化学气味。
行人的衣着也更显多样,既有长衫马褂,也有新式的立领学生装、工装,甚至能看到一些穿着类似后世中山装雏形「国民服」的公务人员步履匆匆。
一进入城内主要街道,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宫阙楼台,而是一场席卷全城的政治热浪。轻轨车所经之处,无论是上元、建康还是江宁区,随处可见搭建起来的简易演讲台,台下围拢着神情各异的市民。台上,穿着或传统长衫或新式立领装束的男男女女,正慷慨陈词。建康、上元、江宁三个金陵市区议席的国会代表候选人正在为几日后的选举做最后冲刺。
在十字路口、广场、甚至搭起的简易木台上,候选人及其支持者正在进行激烈的演讲。现任寻求连任的如陆九昭(代表工商利益)、徐元庆(代表新学知识分子)、王士衡(代表传统士绅改良派)等人,语气多强调任期内的政绩和稳定发展。而挑战者如王纶(更激进的改革派)、阮良玉(关注劳工福利)、赵庭筠(呼吁扩大女权)等,则猛烈抨击现状,提出各种改革方案。支持者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场面热烈有时甚至近乎混乱。
「选民同胞们!我陆九昭任内,推动《工厂安全条例》落地,力主增建公立学堂,此番若得连任,必力争《工伤抚恤法案》通过!」一个中年人在台上挥舞手臂。
又见一位名叫王纶的挑战者,正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地批评现任代表陆九昭在「江边工业区排污法案」上「妥协过多」,声音通过一个巨大的铁皮喇叭放大,在夜空中回荡。他的支持者挥舞着小旗,高声附和。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十字路口,现任代表徐元庆则站在一辆装饰着彩旗的轨道平板车上,向围观的市民分发着油印的传单,大声宣传自己任内争取到的「新建蒙学堂」和「社区诊所」的政绩,承诺若能连任,将推动「养老金法案」。他的助手则在一旁记录着市民反映的问题。
不远处,另一个台子上,一位年轻些的士子模样的阮良玉则大声抨击:「现行税制于小商贩仍有不公!阮某若入国会,定当推动税制改革,为民生计!」
甚至可以看到一位穿着简练旗袍裙装的女子赵庭筠在演讲,台下同样有众多女性听众认真倾听。
一个有趣的景象是,许多街坊住户的门口,会根据家庭内部协商或倾向,插上不同候选人的小旗子(颜色或符号各异)。《金陵日报》等报馆的记者们正忙碌地记录着这些「街坊意向」,不时在小本子上划拉着,穿梭于大街小巷,根据这些「旗象」进行选情统计和预测报道,据说这是在为几日后的正式「划正字」投票做预测。
民间戏称此举为「数旗子」,而几日后的正式投票则被称为「划正字」,充满了朴素的大众参与感。这种公开的、喧闹的、将权力交由普通市民评判的政治景象,让赵佶感到无比陌生和震撼。这与他记忆中幽深宫墙内,由几个宰执和宦官决定天下事的朝堂,简直是两个世界。
赵佶听得云里雾里。「投票?划正字?代表……发声?」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冲击着他「君权神授」、「代天牧民」的认知底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在他过去的认知里,「民心」是通过奏折、清议和某种神秘的天意来体现的,何曾见过如此公开、直接、甚至有些「吵闹」的权力角逐方式?他无法理解,治理国家的「士大夫」们,竟然需要像商贩一样在街头吆喝,争取这些他昔日眼中「愚昧」的升斗小民的认可。这种「国事」与「市井」的赤裸交融,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深深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