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十月廿四,「北海明灯号」庞大的钢铁身躯,在引水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合庆码头。当它的轮廓出现在吴淞口外时,岸上早已等候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喧哗。这艘巨轮本身,就是明国实力的最佳广告。
然而,船上的人们,尤其是七年来首次重返故国南方的赵佶一行,所受到的视觉冲击,远比岸上人群的惊叹更为剧烈和颠覆。当笼罩在晨雾中的上海天际线逐渐清晰时,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超越想象的画卷惊得失去了语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岸两侧那望不到边际的、密密麻麻的建筑丛林。不再是函馆那种带有边疆拓荒色彩的规整,而是一种近乎野蛮生长的、磅礴到令人窒息的繁华。码头区早已不是赵佶记忆中靖康元年禅位南巡时那个略显杂乱但充满活力的新兴商埠。取而代之的,是连绵数里的钢筋混凝土栈桥、高耸的蒸汽吊机如钢铁森林般运转、铁轨纵横交错,运货的蒸汽机车头喷吐着白烟穿梭不息。砖石、钢铁、玻璃构成的楼宇高低错落,鳞次栉比,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无数根烟囱如同森林般耸立,向灰蓝色的天空喷吐着连绵不绝的煤烟,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一种炽热的内燃中沸腾。
空气中混杂着煤炭燃烧的硫磺味、入海口江水的潮腥气、隐约的机油味,以及从岸上飘来的、由无数种食物和人烟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极度繁忙的「都市」特有的能量场。
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蒸汽机车的汽笛、轮船的鸣响、轨道蒸汽车的叮当声、以及无数人声鼎沸的嗡鸣。
赵佶扶着顶层甲板的栏杆,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他记忆中的秀州华亭县盐碱滩涂、七年前南巡时所见那个虽已显新奇但规模尚有限的「商埠」,与眼前这座如同从神话中拔地而起的钢铁巨城,完全无法重合。
「这……这是秀州那个上海滩?」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记得当年与高俅微服私访时,明海商会的人向他展示的肥皂工坊和玻璃器皿,那时虽觉新奇,也只以为是奇技淫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冰山一角,是这场翻天覆地变革的微小序曲。
韦太后紧紧抓着赵榛的手臂,脸色苍白,几乎无法站稳,眼前这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节奏让她无所适从。纯福帝姬赵有容则害怕地躲到了郝二娘身后,又忍不住偷偷向外张望。赵顽使和小公主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景象吓得哇哇大哭。就连见多识广的马尔科·波罗里奥,也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炭笔僵在半空,忘了记录。威尼斯、君士坦丁堡在此刻的上海面前,宛如乡间村落。只有信王赵榛眼中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新奇与兴奋。
「北海明灯号」缓缓靠上外滩一座巨大的钢结构码头。码头本身就如同一件工业艺术品,巨大的蒸汽吊臂林立,轨道纵横交错。船刚停稳,喧嚣声便如同潮水般涌上甲板。
乘客们踏上坚实的码头地面时,无不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宽阔的江堤大道上,车水马龙,令人眼花缭乱。冒着白汽的公共轨道车沿着铁轨叮当作响地穿梭;数量更多的是一种两个轮子、由人脚蹬踏的「自行车」和三个轮子拉着座位的「黄包车」,它们灵巧地在车流中穿行,铃声不断;间或还有装饰华丽的私人马车,但明显已非主流。行人步履匆匆,男女老少衣着各异,有穿着传统长衫的,有穿着利落短褂工装的,也有不少女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新式旗袍裙装,神色自信。还有不少深目高鼻、衣着各异的胡商……各种语言、口音、脚步声、车轮声、汽笛声、小贩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城市交响乐。
货币交易基本钞票化,人们从口袋或皮夹中掏出印着方腊头像或明海银钞字样的彩色纸钞进行支付,永乐通宝的叮当声已很罕见。
马尔科·波罗里奥像掉进了宝藏洞的孩子,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满活力的空气,炭笔在本子上疯狂舞动:「天主!我看到了什么!这绝不是君士坦丁堡、罗马或巴格达,每个人都在奔跑,时间在这里具有了全新的价值!」
赵佶站在原地,恍如隔世。他努力回想七年前微服私访时的上海——那时虽已有玻璃窗的商铺、证券交易的喧嚣,但规模与眼前这庞然大物相比,简直是村落与都城的区别。他记忆中的参照系被彻底粉碎,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在上海特别市派来的接待人员引导下,赵多富安排一行人登上了用于市内观光的专用蒸汽轨道车厢。这种在地面铁轨上运行的公共交通工具,拥有固定的路线和站点,票价低廉,是市民出行的主要方式之一。
车厢内宽敞明亮,座椅舒适。随着汽笛鸣响,列车平稳启动,窗外的景象如同流动的画卷般展开。他们看到了宽阔的、铺着柏油或石块的主干道如太平路、光明路、前进路,各种马车、自行车、黄包车和行人遵守着初步的交通规则,有身穿特定制服的「交通警」在路口指挥,秩序井然却又充满动感。
街道两旁,建筑风格多样,既有传统的二层砖木结构店铺,也有四五层高的、带有拱窗和装饰线条的砖混楼房,底层往往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新式的金融机构、商行总部大楼,它们往往更高大,用料更讲究,显示出雄厚的资本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