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瑫没有接话。他死死盯着浑浊的酒碗,那浑浊的酒液里,仿佛倒映出母亲佝偻的背影,倒映出当年钟相将粗糙的牛绳塞进他手里时,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和那句滚烫的承诺:「陈瑫!咯地,从今往后,就是你自家咯哒!好生种!养活老娘!」
他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却压不住那翻江倒海的酸楚。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可……俺娘埋骨咯那块土……今日……被人踩哒……」
再也无人言语。仓库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破旧的仓门被江风吹得吱呀作响,那声音,像哭,又像笑,嘲弄着仓库里这群迷失在官袍与血誓之间的灵魂。
澧州府署,灯火通明。岳飞一身征尘未洗,静坐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着前线军报和刚刚送达的、还散发着血腥气的「石门乡斩首文报」以及章文质措辞严厉的「请罪函」。他手中握着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
范同知悄步进帐,低声禀报:「岳太尉,澧州石门乡刁民焚毁复田榜、杀害官差,按律已处决首恶六十人。章郎中函请将剩余作乱者押送江陵,由行在问罪严惩……此函,需您用印。」
岳飞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印,不盖。」
范同知愕然:「太尉!朝廷复田诏令已下,百姓聚众作乱,杀官焚榜,形同造反!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
岳飞抬起眼,目光如炬,穿透烛火,直视范同知:「法,为何而立?为护民,为安民!若立法反使民不聊生,逼民赴死,此法,便是不仁之法!澧州乡野,战火方熄,父兄殒命,孤儿寡母,挣扎求存!岂能苛求他们立时俯首帖耳?复田之令,纵合朝廷法度,亦不可操之过急!当先抚民心,安民怨,而后徐徐图之,梳理田制!」
他霍然起身,铺开素笺,饱蘸浓墨,亲自书写一道密折。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赫然是——「缓征缓复」!
「八百里加急,直送成都行在!」岳飞将密折封好,声音斩钉截铁。随即又厉声下令:「传令徐庆、张宪!凡涉及民田纠纷,其部兵马一律不得擅自干涉!所有被强夺之田产,即刻停止交割,暂缓处置,待本帅查明实情,审慎定夺!」
范同知脸色变幻,欲言又止:「太尉……您……您这是越权啊!成都旨意明确,章家持有朝廷敕令……您这样……恐招大祸!」
岳飞猛地转身,烛光在他坚毅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盯着范同知,一字一顿,如同宣誓:「我岳飞,生是大宋之臣,死为大宋之魂!此心可昭日月!然——若坐视百姓被剥皮拆骨,坐视村夫血染乡土而闭目塞听,缄口不言!则我岳飞……愧对这身铠甲!愧对天地良心!更愧为——人——!」
言罢,他不再看范同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灯火阑珊处,仿佛看到破碎的山河在哭泣,飘零的民命在哀嚎。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湖水,将他淹没。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无人听见:「靖康之耻……雪的不只是大宋皇室的耻辱……更要雪这天下苍生,被践踏、被掠夺、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啊!」
然而,岳飞的密令和坚持,终究没能完全挡住那滚滚而来的、延续了千年的「规矩」。
石门东乡。章文质锦衣华服,在随从簇拥下,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趾高气扬地站在村头高地,指着脚下广袤的良田,声音洪亮:
「此地,乃我章家祖产!先祖章广仁于庆历年间所购,地契图证俱全,户部审验无误!限尔等三日之内,交出田契耕权!逾期不交者——以抗旨谋逆论处!」
老农陈大成跪在冰冷的泥地里,老泪纵横,额头磕得一片青紫:「官爷!行行好啊!我陈家世代帮老爷当牛做马,是钟天王把俺帮一块自家咯地,才冇饿死啊!您收走哒……俺帮一家……可就活不成哒啊!」
一旁的陶氏族人抱着胳膊,嘴角噙着冷漠的微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后排的兵卒早已不耐烦,一声吆喝,推倒了陈家的牛棚,踹翻了仅存的粮囤!陈家儿媳抱着啼哭的婴儿吓得瑟瑟发抖,老妻哭喊着扑上去想护住家门,被一个凶悍的兵丁一刀鞘狠狠砸在背上,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十日!仅仅十日!慈利、石门诸县,数十个曾经沐浴过「耕者有其田」曙光的乡村,土地权柄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被章、陶、龚、罗等豪族门阀尽数瓜分!田埂上,象征朝廷「恩典」的「皇宋旧契重授」木牌林立。催粮的胥吏、丈田的书办、封山的差役……蜂拥而至。义军短暂建立的、属于普通农夫的田制,如同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彻底破灭,消散无踪。
更有甚者,朝中新贵徐大猷、朱养正联名上奏,其奏章字字诛心:「澧州虽复,然刁民匪性未除,不堪自治。臣等奏请,准予荆襄世家推行‘四等户籍制’!编农为下甲之民,授其田而永不授其权!使其世代依附,永为佃佣!如此,方可根绝乱源,永保太平!」
成都行在,宰相张浚阅罢奏章,神色淡漠,只轻轻一句:「荆南新复,百废待兴,非常之时……可便宜行事。」轻飘飘一句话,为千年枷锁,盖上了朝廷的玺印。
新设立的「澧阳镇抚司」,高悬着蜀宋的龙旗,实权却牢牢掌握在江陵豪族手中。一本刚刚造好的清册摊在案头,冰冷的墨迹写着:「上户:章氏、陶氏、龚氏、罗氏(田亩若干,仆役若干)。
中户:佃农租户,六百三十二户(岁纳租粮若干)。
下户:无产游民,三百四十六口(备充劳役、兵役)。」
夕阳如血,染红了归家的田埂。一个赤脚的小童,指着远处那座气派崭新、却由昔日义军水寨改建而成的大宅院,怯生生地问:「爹,那里……不是以前杨天王让俺帮躲雨咯大屋子唦?」
他疲惫的父亲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低不可闻:「嘘……莫提哒!崽啊……记住,那地……那屋……那田里咯每一粒谷子……如今,都不姓‘咱’哒……」
金色的夕阳下,绿油油的稻浪随风起伏,一望无际。这片曾经被义军鲜血浸染、又被农夫汗水浇灌的土地,如今,安静地匍匐在宗族祠堂的阴影和朝廷印章的红戳之下,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澧州,终究是「复归」了蜀宋。朝廷的龙旗高高飘扬,王法重新笼罩了每一寸土地,仕绅夺回了他们「神圣」的祖产。
可在百姓心中,烙印最深的,是那个血染田碑的黄昏,是老农彭五石圆睁的怒目,是大楚军撤离时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岳飞坐镇于此,他守住的澧州城,守住的边疆线,却似乎没能守住那道被「王法」轻易碾碎的、名为「公正」的脆弱堤坝。
而仓库里那些身着宋官袍的昔日楚将,杯中的酒,是越来越苦了。他们摸着冰凉的官印,望着窗外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灵魂在「前程」与「良心」的无边泥沼中,沉沦,迷失。不知此身何处,此心何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