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兖别过脸去。他认得这少年,三日前还曾为他递过擦刀的麻布。
帅帐前,守卫的牙营士兵依然站得笔直,但铁甲下的身躯明显消瘦了许多。谭兖甩开斗篷上的雨水,不等通报便掀帐而入。
帐内潮湿阴冷,唯一的光源是案几上一盏将尽的油灯。桑仲背对帐门站着,铠甲未卸,肩甲上凝着水珠。他面前的地图上,代表明军的红色小旗已经插满了萍乡城南面。
「侯爷。」谭兖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桑仲没有回头:「城墙如何?」
「西南角又塌了三丈,李宝的火枪营已经推进到护城河边。」谭兖抬头,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侯爷,撤吧。趁北门通道还在,我带精锐护您突围。」
油灯的火焰突然跳动了一下,在桑仲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他缓缓转身,谭兖这才发现主帅的左眼布满血丝,右额有一道未包扎的伤口,血痂黑红相间。
「你让我弃城而逃?」桑仲的声音很轻,却让帐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谭兖豁然站起,铁拳砸在案几上,震得地图卷起一角:「不是逃!是保存实力!南城墙已经成了坟场,镶绿旗的弟兄们十不存一!您去看看壕沟里那些被炸断腿的儿郎,听听他们怎么喊娘的!」
帐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了桑仲铁青的脸。雷声迟迟未至,只有雨滴敲打帐布的声音。
「秦王的援军——」
「不会来了!」谭兖打断道,「洞庭水寨还没拿下,蜀廷那些书呆子更不会动弹。侯爷,醒醒吧,秦王的大势已去!」
桑仲突然暴起,一把揪住谭兖的领甲:「那你就让我学李横那厮?让天下人笑话武宁侯贪生怕死?」他的指甲掐进谭兖的皮肉,「再守五日,明军的补给线——」
「五日?」谭兖惨笑,猛地扯开自己的胸甲。铠甲下是缠满渗血麻布的胸膛,「您知道我今早斩了几个逃兵吗?十七个!都是跟了您三年的老兵!现在连牙营都有人偷吃伤兵的口粮!」
桑仲松开手,踉跄后退半步。帐外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亲兵进来低声报告:又一个哨兵饿晕了。
雨声中忽然夹杂了新的声响——明军的炮火再次轰鸣。这次的落点很近,爆炸的震动让帐顶积水倾泻而下,淋湿了案上的地图。代表萍乡城的黑色标记在湿透的纸面上渐渐晕开,如同正在融化的墨块。
谭兖突然跪下,甲胄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末将请命,带还能战的弟兄们趁夜突围。三千人,只要三千人,我保您杀出西北角。」他抬头时眼中闪着水光,「若不准,我宁愿带人出城死战,也好过在这里慢慢腐烂。」
桑仲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鎏金的纹路早已磨损殆尽。帐外炮火间歇时,他听见了伤兵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像一首诡异的夜曲。
「......准。」这个字仿佛从桑仲胸腔深处挤出来,「但本侯不走。」
谭兖瞳孔骤缩:「侯爷!」
桑仲抬手制止他:「我带剩下的人守到天亮。够你们撤进武功山了。」
谭兖想说什么,却被又一轮炮火打断。这次爆炸掀翻了邻近的帐篷,火光透过帐布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子时三刻,雨势稍歇。西北角残破的瓮城下,三千精锐悄然集结。没有火把,只有兵刃偶尔反射的冷光。谭兖清点人数时,发现实际来了三千四百余人——多出来的全是牙营老兵,宁可违令也要追随。
「侯爷呢?」他低声问副将。
副将指了指城墙。谭兖抬眼望去,在坍塌的垛口处,桑仲的剪影孑然独立,面朝明军阵营的方向。即使隔得这么远,谭兖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决绝。
他忽然解下佩刀,单膝跪地,朝城墙方向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三千将士无声效仿,甲叶摩擦声如秋风扫过枯林。
桑仲没有回头。
当最后一队人马消失在西北方的山林中时,萍乡城内响起了急促的梆子声——明军又开始攻城了。这次炮火格外猛烈,新式的开花弹专门瞄准城内建筑,炸起一团团夹杂着木屑与瓦砾的火球。
桑仲缓步走下城墙,所过之处,残兵们挣扎着站起。一个断了右臂的旗兵用左手举起长矛;几个满脸烟灰的壮丁捡起地上的碎石;就连那些原本缩在角落的伤兵,也拖着残躯爬向防御工事。
「拿我旗来。」桑仲对亲兵说。
当那面残破的武宁侯大旗在城头升起时,第一缕晨光正好穿透云层。桑仲拔刀出鞘,发现刀刃上不知何时已经有了细小的缺口。他想起这把刀是刘光世亲赐,当时提拔他跟王德、郦琼并列时说的话犹在耳边:「武宁之志,当如此刃,宁折不弯。」
明军的冲锋号角响彻原野。桑仲突然大笑,笑声压过了逐渐逼近的炮火:「好!好一个李宝!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尸骨而过'!」
他转身面向所剩无几的守军,长刀指天:「擂鼓!迎敌!」
残存的战鼓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垂死之人的心跳。在鼓点间隙,桑仲似乎听见了远方山林中传来的号角声——那是谭兖在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天亮时分,李宝登上残破的城楼。远处,最后一支抵抗的狗头旗兵被火枪营围剿。王宗石走到他身旁,望着城内升起的缕缕黑烟:「三日破城,前所未有。」
李宝摩挲着城砖上新鲜的弹痕,轻声道:「新时代的战争,就该如此。」
暮色中,明军的日月圣火旗帜在萍乡城头缓缓升起,猎猎作响,江南西路宣告全境解放。